天地苍茫,焦火山又格外荒凉,渐起的峦烟之间,矮小的姑娘宛如踽踽独行的孤帆。人潮自觉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还记得他们刚才和这小姑娘是队友,为她摇旗呐喊过。也记得这姑娘有多凶残狂野。
不料啾啾还未走入那条绿色通道,就有个声音喊住他。
“鸠儿。”
啾啾一顿,背影缥缈。
封疆抬手招了招:“鸠儿,过来。”
棠鹊睁大了眼,脑袋发懵,不知师尊做何意。
封疆声音肃然,很有正派君子的清朗,不轻不重,却把大部分视线都引了过来。
啾啾离人群还有一段路,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空地中。片刻后,她转过身,却并不过去,只是略略低头,看不清表情。
“师傅找弟子可有什么事?”
封疆慢慢收回手,负在身后,身形挺拔傲然:“素雪之前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明日你便回藏雀山罢。”
啾啾没吭声,倒是其他弟子活跃了。
“这么说,棠鸠师妹可以回来了?”
有人满脸欢喜,也有人身子一僵,不可置信。
好些师兄师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胜利中走出来,有些一荣俱荣的兴奋。
“那敢情好!棠鸠师妹回来后,可得教教我们你刚才那阵法!”
棠鹊花瓣似的唇却抿得没了血色,看着封疆这边,鹿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啾啾一动不动,并没有任何欢喜雀跃,只是问:“为什么?”
她声音过于机械平缓,听不出来情绪,只能当做疑问来理解。毕竟她本来该在焦火山上呆整整一年,而现在距离一年还有几个月。
封疆淡声:“你剿杀邪道,开阵有功。将功补过,已然足矣。”
“……”
啾啾点了点头,毫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平平道:“可是,恕弟子难以从命。”
“什么?”
封疆愣住。
周围弟子们也愣住。
棠折之更是错愕不已。
这等好事还有不从命的?
“阿鸠!”他直觉不妙,低声喝道。
温素雪倒是早有察觉,静静地闭上眼,按捺住心底的一阵又一阵泛起的酸涩。
“弟子不回。”啾啾又重复了一次。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掌门和孤灯等人已经踱了过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好奇地踮着脚往这边张望。
只看见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少女稍稍攥着拳,脊背紧绷,仿佛在和一群看不见的怪物战斗。
“阿鸠。”棠折之又喝了一声,要过来拉她。
啾啾却往后退开一步,睫毛低垂。
“第一,弟子未能带灵晶回归,便是说,弟子未能通过试炼秘境的考验。”
原来是介意这个。
封疆面色稍霁:“此事素雪已经同我说过,你灵晶本来集齐了,只是不慎遗失在秘境之中,我可以网开一面。”
啾啾摇摇头:“第二。”
天有些冷了。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
少女长发在风中飞舞,浑浊天色之中,原本平淡的眉眼却冷冽如长枪,宁折不弯,孤傲偏执,要杀尽天下不公不义。
这一次,她扬起了声音,铿锵有力:“第二,弟子无错!”
“弟子本就无错,何来将功补过一说?!”
封疆瞳孔蓦地一缩。
不等他开口,啾啾视线便落到棠鹊身上。
“你刚刚满脸倔强不甘,后来又一副退让自嘲的样子,是不是在可怜你的青鸾?觉得一条生命的账就这样被抹平了。”
棠鹊愣愣看着她,刚刚还因受打击而混混沌沌的脑子被更加用力地搅了搅,不知为何,她竟然手脚发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好半天,她才慢慢清醒。
“那又怎样?我不该这样想吗?”棠鹊真的生气了,也忍不住扬起了声音,语气比平时快了些,“我说过,那是一条生命。”
“我也说过,你的青鸾并非我杀,我说过无数次。”啾啾则很平静,不卑不亢,目光慢慢滑过面前一众人,棠折之、封疆、温素雪……
棠折之皱着眉。
封疆面色微沉。
温素雪唇瓣动了动,什么也没能说,只慢慢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
他很痛苦,可傲慢的少年却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低头服软。便是摇头,也等她视线别开后才摇头。
“再说一次也无妨。那日在玉塔,是青鸾先来杀我,我才动手反击。他的死也并非我造成,而是他自己撞墙身亡。我给你们每一个人都说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信我。只是因为棠鹊认为是我杀的,她心境一跌,悲恸一哭,你们便都信了她,要来罚我。”
“我知道,你们依然不准备信我,也依然觉得罚我罚得正当。”
“既然如此,正好今日掌门真人在此,诸位前辈高人在此,弟子希望能够重查此事,还弟子一个清白。”
她声音虽然平平,却说得真诚,还有些委屈,甚至哽了一下。
脸上却没有表情。
“弟子知道自己木讷愚钝,不如棠师妹讨人喜欢,弟子不乞求师尊就此相信喜爱弟子。但只想在这件事上,求个公道。因为弟子也不愿平白无故,背负人命一条。”
啾啾“人命”那两个字说得格外低沉揪心。
不知何时,苟七和宁溪已经将陨星推了过来。如雪的白发下,陨星一双长眉微微蹙着。
啾啾做好了准备,闹出这么大动静,被赶出师门又或再次受罚。
但无论如何,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寻个清白。她要把这口锅还给他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偏心、不公、愚蠢引出了她这颗炸|弹。
封疆面色隐隐发青。
掌门则将手放在了眼眶微红的少女头上,温温热。
“不着急。别怕。你且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一遍,若有不公,我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九玄虽然头发稀疏,有时候很会打算盘,有时候很没威严和风骨,不太像个能服众的掌门。但他却是个好人,单纯的好人。
棠鹊也红了眼,抿唇倔强地瞪着啾啾,吸吸鼻子。
明明是她的青鸾死了,她最该委屈,为什么大家还要这样看着她。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针锋相对,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折磨。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忍让。就算啾啾是她妹妹,她也要和她战斗。
两边都不畏不惧,僵持对峙。
陨星敲了敲轮椅。
“光是靠嘴说,也分不出真假,棠鸠徒儿也说了,此事她与棠鹊徒儿各执一词,扯不清楚。”
咕噜噜——
木轮椅的声音轻轻响起,陨星滑到青鹤观弟子旁的老和尚面前,微微一笑。
“听闻坚混禅师有面水镜,能照出人之记忆,可否借与晚辈们一用?”
“阿弥陀佛。”老和尚念了声法号,递上面粼粼湖青的镜子,“陨星真人用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