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勾勾嘴角,满意一笑,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习惯性地把手揣回袖子里,“还有别的事吗?”
重六刚想说没有了,猛然想起他来找掌柜的起因,“外头有个方士想见您,说是刚从京城回来的。”
掌柜了然地啊了一声,“是松眀吧?耽搁了这么久,可算回来了。”
“您真的认识他?”
“我们也算是旧识,和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这几天青冥派接任掌教位置的柒曜真人就是他的大师兄,修为其实颇高,只是此人不务正业,到现在出师也已经快十年了,在斩妖除魔方面也没多少建树,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打着游历天下的旗号吃喝玩乐,没钱了就装神弄鬼给别人算命糊口,实在不是什么正经方士。”
“不仅仅不是正经的方士,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重六嘟哝道。
掌柜低笑两声,似乎对重六的评价深以为然,“你不必理他,去忙你的,我一会儿自会去见他。”
接下来的一天没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昨天上山去吃斋饭的客人们大都回来了,早饭午点晚饭的时段都极为忙碌,中间还要去帮客人收拾客房更换被褥,连停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忙着忙着,重六几乎忘记了早上和昨天发生过的种种,就仿佛一切又回归正轨了一般。
直到打烊之后……
今晚轮到重六值夜,等到打扫收拾完大堂,朱乙就回屋休息了,只剩下重六搬了个板凳坐在柜台后,点了盏昏黄的豆油灯,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拿着本新上的戏文在看。戏是最近忽然火起来的文人写的,叫什么芦洲居士。挺神秘的一个人,据说很少在戏楼露面,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是他写的戏倒是很有意思,和别的戏本都不大一样,不仅仅有文采飞扬的诗句唱词,里面还总有一些……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古怪的情节,读完了好一阵子脑子里都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着,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但重六还就是好这一口,每次攒了点钱,就总要去戏园子里看上一两场,或是买上一两本戏本子值夜的时候就着油灯看看。
正看到精彩处,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重六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下戏本子去拉开门。只要客房没有住满,他们晚上仍然会接待要住店的客人,所以偶尔半夜敲门的情形也时常发生。
然而重六拉开门一看,却愣住了。
这不是昨天在玉贞观与他“接头”的那位名叫太曦的女冠么?
她穿着一袭深色衣裳,冠上簪了一块被撩起来的黑纱,想必是出来的时候不想被人发现,所以作此打扮。而在她身后,还跟了另外一名相似衣着的女冠,身形更加细瘦一些,头上那块黑纱依旧是放下来的状态,挡住了面容。
“是你啊。”太曦微微一笑。
重六愣了一下,问道,“你们来住店?”
她噗嗤一笑,“当然不是,我们是来赴约的,你们掌柜没跟你说吗?”
……
重六想说他们掌柜什么都不跟他说,但是又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仿佛小媳妇抱怨夫君似的,只好赶紧把两位女冠让进来,匆忙要去找掌柜。
但是还不等他进入中庭,掌柜的已经自己过来了。他从槐树婆娑的树影下踏着月色走出,双手捧着一只红布包起的包裹,一席飘逸宽松的拢纱长袍被风吹起,宛如是槐树里飘出的妖精。
“东家……她们……”
掌柜却仿佛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视线径自越过重六看向他身后的两位女冠。
太曦见到掌柜,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显得十分紧张,小心翼翼的神色里带着一分恐惧。
她在怕掌柜吗?
掌柜微笑着,捧着包裹走到她们二人面前,”劳烦二位仙姑亲自前来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掌柜怀里抱着的,是那天罗家娘子送来的嫁衣。
难道这就是掌柜的副业?当牙人帮忙给罗家娘子这样的匠人拉拢买卖?
所以嫁衣是这两个女冠订做的?可是她们两个出家修习方术道法的人,要嫁衣做什么?
太曦微微点了下头,转头看向另外一名黑纱覆面的女冠,”师父……“那被称为师父的女冠此时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递给掌柜,开口道,“这里是另外一半的酬劳。”
重六吓了一跳。那女冠的声音古怪的很,仿佛是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嘶哑粗噶,听着令人头皮发麻。
重六想着自己大概回避一下比较好,但是他刚往中庭走了一步,却听掌柜说,“六儿,你留下。”
他只得又乖乖站住。
掌柜接过钱袋,转手就丢给了重六。重六慌忙接住,一头雾水地捧着。
那钱袋沉甸甸的,摸上去似乎有两块锭子。他悄悄掀开口袋看了一眼,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重六瞪大眼睛:妈呀,是金子!
两大块金元宝!这东西够他活上十多年都不用再干活了!果然掌柜的副业才是他真正的收入来源!
掌柜将手里的红色包裹递过去,那声音嘶哑的女冠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
“今夜之后,你每一天子夜之前都必须穿这件嫁衣一次,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间断。还有,穿着它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也不能照到任何反光的表面。每次穿不能超过一炷香时间,千万不要贪心。而且鉴于你情况特殊,如果穿上之后注意到任何异常状况,要马上来告诉我。”掌柜细细交代,语气郑重,“衣服决不能弄脏弄坏,尤其不能沾上其他人的血迹。如此坚持五年,五年后的今天你们必须带着这件衣服回来找我,千万不可擅自处理。”
“就算是我也不能看见吗?”太曦问道。
掌柜道,“不可。任何时候如果有除了她之外的人看到她穿着嫁衣,这件衣服就会开始对宿主进行侵蚀。”掌柜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两份契约书一般的东西,放在柜台上。那契约书上各自已经按了一枚红色的指印。
“我刚才说的那些规矩,以及一旦违反可能会出现怎样的后果,这份契约书上都已经写明了。你们仔细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里按上血印。一张你们拿走,另外一张我会送还给缝制这件嫁衣的人。”
那蒙面女冠走到柜台前,迅速扫了一遍那契约,便抬起手来要咬自己的手指。掌柜却在此时忽然按住了契约,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急,认真看仔细了,确保自己能做得到,再签。”
那蒙面的女冠于是又低下头,透过黑纱仔细看着那纸上的内容。太曦也凑上前去,越看,脸色却越苍白。
当蒙面的女冠将手指伸到黑纱内侧,咬破了指尖想要按下手印的时候,太曦却忽然拉住她师父的手臂,低声说,“师父……你确定吗?这样的东西……”
“都到了这一步了,难道要停下来么”那神秘的蒙面女冠说道,轻轻叹了口气,撕裂的声音却显出几许空洞,就仿佛一截已经被霉菌侵蚀掉了心的枯木。
重六不禁好奇,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让人如丧考妣的东西?一件嫁衣为什么要天天穿,还有这么多的规矩?
他想起了关于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会带来不幸的传闻。那些新娘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脱下,最后被强行脱下后……不仅仅出了好几起人命,就连现场的仆人也有不少被吓到精神失常胡言乱语的。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她们要花这样大的价钱来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