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嘴的位置也移动了,手臂的位置也开始有点不太对称,原本不应该能看见东西的角度忽然可以看见东西了。他们不太明白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只有当他们在河边照到自己的影子时,才会发出可怖如妖魔般的尖叫,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的前胸、腹腔、后背开始鼓出硬块,开始长出随机的新肢体,新的眼睛,新的嘴……就仿佛他们的身体开始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形状,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他们生而为人的记忆也随之渐渐褪色模糊,不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要记住,也没办法抓住片缕。
终于,他们变成了它们,再也不记得自己是人了。但它们还是隐约有着一丝向往,一种变回人、找到家的向往。
所以,它们喜欢模仿人,喜欢吃人,它们潜意识中以为,只要自己吃人吃多了,就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虽然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向往。
一代又一代,这种向往成了本能。成了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秽的世界中的一道古怪而残酷的规律。
重六猛然从那太过鲜明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因为惊恐而颤抖,眼睛甚至开始发胀发疼,要用力眨眼睛,才把突然涌上的痛苦和绝望感凝结成的泪水压下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移动位置,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扭曲变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被山林带走的人们难以承受的无助和恐惧。
怎么回事?
掌柜忽然咳嗽了一声,略带歉意地望着他,“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会因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掌柜……你是不是方士啊?”重六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非常。他不愿意再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些令人心碎的画面。
祝掌柜摇摇头,笑道,“你看我哪里像方士了?”
“可是你会法术是不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些……”
“我是会一些……小技巧。但我不是方士,也不管降妖除魔或是普度众生。我只是个生意人。”祝掌柜语调平平地说说着,站起身来,将那蚕蛹重新包好,走到房间的另一面。那整面墙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占满了,仿佛是药店里储存药材的药柜一般。他拉开一个抽屉,把蚕蛹放了进去,“盲的形成固然是可怜的,但是你没办法救他们,也没办法感化或是超度它们。形成的因已经出现过了,现在你看到的结果也就是没办法改变的。”
“可是我救徐寒柯,不就是从因上阻止了结果吗?为什么您说我会被秽影响?”
“如果你没有听到朱乙说梦话,你就不会知道他的死期。朱乙本身就是带着秽的,你听了他的梦话,如果没有发现其中玄机,或是没有当真,或是什么也不做,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你又去警告徐寒柯他们,试图改变梦话中透漏的果,这个行为就是在破坏道和秽之间的平衡。但好在这个行为的影响不算太大,如果没有后续行为的话也不会有问题。但你恰好阻止的又是一只盲试图捕杀猎物,如果没有你的干预,原本徐寒柯是命定要在今天死去的。两样秽气加起来,足以令你被沾染。”
“被秽气沾染?”重六想起了那幻觉中看到的那恐怖的盲形成的过程,浓重的惶恐如黑水蔓延在他的胸腔里,脸上的血色也褪尽了,“那……那我也会变成盲那种样子吗?”
“不……每个人对秽的反应不尽相同。这个客栈里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秽,你看他们也没有变成盲的样子是不是?要形成盲是需要非常特殊的条件的,至于你会有什么反应,要到日后才会知道。我今天也不过是跟你提个醒。”掌柜转过身来,看到重六脸色煞白,又安慰道,“不要害怕,被秽沾染不一定是坏事。尤其你在我这里,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够谦逊,但我自问对秽的了解比八九成的方士都要充分。通过我帮助你引导秽,你还是有机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就像这个客栈里其他人一样。当然,如果你真的希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话。”
客栈里其他人……
难道这里所有人都沾了秽?
那……到底是因为他们本身有秽所以留在这间客栈,还是来了这间客栈以后才染了秽?
他前任的那些跑堂呢?
重六感觉到一股寒意如冰水把他浇透了。
掌柜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怪我,我本以为紫鹿山道气这么浓的地方,今天又正好赶上传度法会,应该不可能有盲这样的东西容身,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徐寒柯要出事也不会出在那里。而玉贞观今天也没人,不大会有事,所以才把你派过去帮我传信,想让你避一避。你染上秽,我也有责任。”
重六感觉掌柜的话完全没办法安慰到他,他的头脑仿佛被廖师傅用饭勺疯狂翻搅过的羊羹,囫囵囵乱呼呼黏巴巴的一团。
不是俗话说好人有好报吗?他明明救了人一命,怎么会惹来这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