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串佛珠被人推下悬崖。
此刻她缩在悬崖下的石台上,瑟瑟发抖。
那串佛珠是阮大给她的,但阮大就没什么正经事做,林福姐笃定他给不了什么好东西,便也没当回事,整日戴在手上做活。
却不料,还是有人惦记这样的破东西。
林福姐蜷缩在山崖边上,遥遥看着天际的朝阳。
一开始的时候她很害怕,直到她稳稳当当在石台上坐稳,她才松了口气。
这时,悬崖之上还有些嘈杂的脚步声。
那杀天刀的小偷还在地上摸索佛珠,看来不多捡几颗不罢休。
林福姐一下子就想不起自己的处境,她恨得咬牙切齿:“杀千刀的孬种,等我上去,就去官府告发你。”
林福姐嘴里絮絮叨叨骂人,越骂越精神,等到她终于骂累了,才发现悬崖上面已经安静下来。
此刻,金顶山悬崖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林福姐缓缓舒了口气。
她命不好。
小时候没了爹娘,被叔叔卖做童养媳,勤勤恳恳伺候公婆和小丈夫,结果小丈夫心里早有别人,从未对她有半分真心。
好不容易一家子把日子过顺,公婆又先后重病,紧接着撒手人寰。
等公婆一走,她那丈夫又故技重施,不仅卖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豆腐坊,还直接丢下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儿,直接寻心上人去了。
但两人总归还是有一段幸福时光的,膝下也有一对听话懂事的好儿女。
即便日子很苦,她要从早忙到晚,即便丈夫对她跟孩子没有半分怜惜,不是拳打脚踢,也是只会伸手要钱,但林福姐依旧觉得日子有盼头。
女儿伶俐,勤快又懂事。
儿子聪明,机敏而好学。
这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全部指望,也是她的无限未来。
她的前半生,是在苦闷与挣扎中度过的,但她相信,后半生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开心快乐。
林福姐的目光穿过层层云雾,穿过茂密森林,越过山间小溪,最终落到青山书院素雅的白墙青瓦上。
她的儿子,正在这样干净整洁的书院里读书,以后说不得也可以同那些大官
一样,光耀门楣。
林福姐想到这里,不由咧嘴笑了笑。
其实她知道,阮大早就计划跟那女人私奔了,从他开口说要卖掉女儿的时候,林福姐就知道了。
有她在,没人可以动她的儿女,所以她一个月来一直都留在家里,直到今日。
阮大不知道,自己偷偷跟踪过他,也知道他明日要出城去玩,不可能在城中惹事。
林福姐嘴上洋溢着笑容,可目光却逐渐冰冷,听到阮大要纳那女人回来的时候,她只是大发雷霆,但后来他说要卖掉女儿,林福姐才终于死心了。
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累了。
这一切根本不值得,期盼一个畜生回心转意,她还不如盼着天上掉馅饼,让娘仨日子好过起来。
只要阮大跟那女人一走,林福姐就立即换掉家里的锁,关起门来攒钱过日子。没有他,他们娘仨好着呢。
其实这样很好,再好不过。
这一刻,林福姐的内心无比平静。
她垂眸看向空荡荡的手腕,突然想:这串佛珠丢了也好。
没了佛珠,就没了念想,她以后不再是阮大的妻子,只会是儿女的母亲。
想到这里,林福姐生起澎湃的勇气。
她颤颤巍巍起身,把手放在斑驳的山石上。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还要回家。
家里有人在等她。
林福姐看着手上被凤仙花染出的胭脂色,脸上笑容更浓。
明日回家前,她要过来采些花,回家给女儿染指甲。
女儿的手很漂亮,染红色一定好看。
灿烂夕阳下,一身青灰布裙的女人攀爬在陡峭的悬崖边,她一脸冷汗,但脸上有着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一切都是美好的。
但一切又戛然而止。
——
夜里,燕京城的风很凉。
阮大踢门进家的时候,很意外看到儿子也在家,他正坐在院中的小方桌前,冷冷看着自己。
阮大骂骂咧咧跟女儿要钱,没有搭理冷脸的儿子。
却不料一向畏畏缩缩的女儿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敢跟他叫嚷起来。
“你又想干什么,除了要钱,你就没别的事!”女儿叫嚷着。
阮大听得刺耳至极。
他心中一阵火烧,一巴掌下去,女儿的脸立即偏
到一边,很快便红了起来。
人也打了,阮大略有些消气。
但这两个小兔崽子,就从来都没省心过。
就在这时,阮桂开口了:“住手!你一回来就打人,你还是个人吗?”
儿子年纪还小,他虽然不能打脸,可身上哪里不能打?
阮大被儿子这么一骂,立即火冒三丈,转头向儿子看去。
只一个错眼,他立即看到了桌上摆了一个瓷瓶,一股子浓郁的药酒味扑面而来,熏红了阮大的眼睛。
“小兔崽子,家里还藏着药酒?”
他上前一步,一把握住药酒瓶子,立即就要喝。
似乎意识到他要抢酒,阮桂扑上前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喝,这是爷爷留下来的,还给我!你还给我!”
阮大大怒。
他一脚把儿子踢开,抡起药酒砸在他的胳膊上,药酒瓶子发出嘭的响声。
“这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子的,老子愿意如何就如何,你给老子滚一边去。”
看着儿子滚在墙边不动弹,阮桂冷哼一声,直接进了卧房翻找林福姐藏起来的钱。
这么多年,林福姐藏钱一直都只在那几个地方,非常好找。
随手在炕砖里一摸,只摸到一两来碎银,阮大撇撇嘴,颇为不屑地揣进怀中。
阮莲儿刚刚清醒过来,看他又动家里的存银,立即扑上来嘶吼,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你不能拿走,那是弟弟的束脩,你这个畜生。”
畜生?
阮大冷冷看了一眼女儿,随便一甩就把她甩开,右手高高轮起,用那酒瓶狠狠打在女儿额头上。
“啪”的一声,仿佛打在阮桂心上。
“阿姐!!”阮桂挣扎着起身。
“小娘皮,你也敢跟老子这么说话?”阮大根本不理阮桂,只盯着阮莲儿看。
阮莲儿似乎被激怒了,她愤怒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着深深的恨意。
阮大不喜欢她的眼神,很不喜欢。
从他第一次说要卖掉女儿的时候,这个一直任他打骂的小丫头也开始反抗。
阮莲儿扑上前来,伸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你不配做人,你是个畜生!你就是畜生!”
阮莲儿叫骂道。
阮大粗眉一皱,硕大的巴掌高高抬起,这就要打在女儿巴掌大的小脸上。
这丫
头他从小打到大,最知道打哪里最痛,也最知道如何让她听话。
不乖的孩子,就得挨打。
否则,他们完全不知道孝道两字怎么写,也不知道要如何尊敬他这个父亲。
就在这时,他只觉得冷风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后背上巨大的打击声。
嘭!
阮大狠狠抬头,目光死死盯着握着残破椅背粗粗喘气的少年。
他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紧紧捏着酒瓶。
反正明天他要跟红枣出城去玩,去找属于他们的桃花源,这些小兔崽子是死是活,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阮大恶意地想。
然而就在此刻,悠远的鼓声响起。
咚咚咚,那是暮鼓声响。
阮大停住脚步,他阴森森盯着儿子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阮家小院。
他还有重要的事,没空跟这些小兔崽子耽误。
回家的路上,阮大想着明日的美好开端,美滋滋地打开药酒瓶塞,咕嘟嘟喝起来。
唔,味道很奇怪,但是酒味很足,很不错。
阮大满意地想。
很快,他就把一整瓶药酒都喝完了。
酒劲儿上来,阮大只觉得浑身舒畅,他一路左摇右摆地穿过庆麟街,趿拉着步子往家走。
不过刚走到庆麟街东街中央,他就感觉自己浑身燥热,口干舌燥,特想喝水。
阮大用那双迷蒙的眼睛扫了扫,一眼看中了一家店铺门口的水缸。
他丝毫不顾忌水缸里的水脏不脏,扑过去咕嘟嘟喝了好几口,这才觉得舒服。
喝完水,阮大就想起身离开。
然而他刚抬起头,就看到水面上漂浮了一个小珠子。
此时一道闪电打来,照亮了水面,也把那颗珠子映得清清楚楚。
阮大伸手去摸,总觉得这珠子分外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阮大转着糊成一团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到就想不到吧。
一颗珠子而已,一点都不重要。
就在这时,阮大只觉得脑后一阵剧痛。
他手里一松,酒瓶便一头掉入水缸中,开着的瓶口刚好扣住珠子,连带着一起沉入水底。
阮大摇摇晃晃起身,随意摸了摸后脑勺。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还记得,就这么趿拉着往前走去。
家里,红枣儿还等着他呢,今夜一定会很愉快。
阮大美滋滋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单元写完啦~不知道大家满意不满意,最后的两个个人番外,分别写了林福姐和阮大死亡之前的小片段,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种方式!爱你们么么哒!
我们明天第二卷 见~
看到有读者对本章对于阮桂的做法不认可,这个我之前查过部分史料,按照史料直接进行了默认,想了想还是做一下修改,官府不能定罪,但不能不罚,不让他参加科考是加重惩罚,这个比他应得的惩罚要重得多。
史料如下:
《尚书大传》云:“老弱不受刑,故老而受刑谓悖,弱者受刑谓之克。”
《唐律疏议》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儿童,触犯流刑以下罪名,用钱赎刑。犯加役流、反逆缘坐流、会赦犹流这样的重罪(这些罪名重于流刑,次于死刑,要在指定地点服苦役),虽然不可以用钱赎刑,但也不必服苦役,只需服刑。
《大清新刑律》规定:“凡未满十六岁之行为不为罪,但因其情节,得命以感化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