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沿着老旧的街道往后走, 人烟越来越稀少,前方是一大片厂房,近了施念才看见门口写着福康华制衣厂,她有些诧异地问关铭:“我们要去这里吗?”
“怎么了?”
施念睁着一双大眼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这里…不会也是你的产业吧?”
关铭笑了:“名字是土了点, 多少有些上世纪的味道, 才收下来没多久, 我还没想好改成什么,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施念正儿八经地想了想, 大脑一片空白, 问他:“你怎么想起来收购服装厂的?”
关铭双手抄在兜里, 门口已经有人看见他, 跑了出来, 他们还没到近前, 电动厂门就打开了,保安室人赶紧通知了厂长。
关铭随口对施念说:“有个朋友的舅舅资金周转不过来, 我算是帮忙把厂子盘下来给他救急,来, 我带你参观参观。”
厂长还在午休, 接到电话第一时间就带着厂领导们浩浩荡荡开着车匆匆赶来,那阵仗颇有点迎接土皇帝的味道,着实是让施念吃惊了一把。
关铭皱了皱眉对郑厂长说:“我就随便看看,不用这么多人跟着。”
郑厂长的心是悬着的,以为关铭搞突击检查,可看看又不像,他就带了一个人,连车都没开,厂长请他们上车时, 关铭是让身边的姑娘先上的,看样子也不像是助理的关系。
郑厂长只有让那些人都散了,亲自陪着关铭往厂房那里开去。
施念看着窗外,园区规划挺大的,厂房不止一个,看规模这个制衣厂并不小,她转头问关铭:“你是暂时接盘,还是打算接手经营的?”
关铭倒是坐在一边,半开玩笑地回道:“总得做点正经事,不能以后让小孩认为他爸尽干些提不上台面的生意。”
施念知道他是在说笑,虽然前些年他可能主要精力的确放在那些声色场所,大概也是因为来钱快,而现在光施念清楚的,除了休闲度假类的项目,还有和东城的快消行业,哪一个不是正经生意?
只是他提到孩子,难免让她心有所动,他是喜欢孩子的,只是…不知道以后那个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会是谁?
施念撇开视线看向不远处正在靠近的厂房。
车子停下了,关铭对郑厂长说:“不用陪着,你忙你的吧。”
郑厂长连连应下,关铭便带着施念走入操作车间。
这是施念第一次参观车间内部,从她进去听见车位运作声音的那一刻起,体内就像有什么东西被这机器的声音牵动着,入眼的有一排排高速平缝机,还有四线五线包缝机,再到后面是裁床,她没有同时看到过这么多台设备,双眼突然就亮了起来。
关铭见他按耐不住的样子,对她说:“走近点看看,没事。”
施念早已迫不及待,走到一个工人身旁,弯下腰仔细看着她操作,怕打扰她轻声问道:“这台是圆头锁眼机吗?”
女孩停下了动作回过头,猛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问她话,有些愣神地点了下头:“这排都是,平头的在那边。”
刚说完看见她身后立着的关铭,车间里很少出现这样气质不凡的男人,看样子就像领导,果不其然她目光瞧见远处的车间主任和她果果对了个口型告诉她:“大老总。”
女孩反应很快,问施念:“你想试试吗?”
施念有些紧张:“我可以吗?”
“没事的,我教你一下。”
女孩把操作流程带着施念走了一遍,然后把位置让给她,施念回头看了眼关铭,他笑着对她点了下头。
施念便学者女工的样子扣孔眼,送料,抬压脚缝料每一步都很谨慎仔细,女工只给她演示了一遍还怕她上不了手,准备在旁边提醒她,结果发现根本不用提醒,施念只看上一会已经能够掌握这台机器的操作方法了,她对面料走线都很熟悉,这些机器的使用方法她早就倒背如流了,只是真正实践的机会太少了。
旁边几个女工也好奇地看过来说道:“小姐姐你上手真快,我那时跟着师父学了半个月哩。”
施念不好打扰她们工作,试了下就把位置让回给那位女工了。
继续跟着关铭往后走,他双手背在身后对她说:“之前做过?”
“没有,我原来攒钱买过一台缝纫机,和这些是没法比的。”
再往后走是裁床,还有那种大型抽湿烫台,施念眼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logo,快速几步走过去有些惊讶地说:“你们还做他家的东西啊?”
关铭告诉她:“这个厂子的主要业务都是些代加工,前些年市场山寨泛滥,有一部分订单就是做的这个,这几年人们版权意识起来了,为了降低风险那部分单子不做了,后面还有两条生产线,现在也关了。
我接手前已经流失了一大批订单,现在你看到的这些听说已经缩减了将近一半的生产规模,跟这个厂子巅峰时期不能比。”
“那现在盈利怎么样?”
“勉强维持,赚足有限。”
他们站在抽湿烫台边上看了一会,操作工是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的男孩,弱不经风的样子,关铭问了他一句:“成年了没?”
男孩有些腼腆地说:“满十八了,不然也来不了。”
关铭笑了笑:“好好干。”
男孩不知道面前站着的人就是一把手,还问了他一句:“大哥过来找人啊?”
关铭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说:“嗯,找人。”
男孩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他和大老总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
关铭说完便转身对施念说:“这里味道大,我们出去逛逛。”
施念跟随他从偏门出去,他随口说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国了,笙哥出国早,十几年前的事了,这十年来国家变化大,那会我们智能手机还没普及,根本没法想象4g、5g是什么东西,移动支付更是天方夜谭,国家自主研发的复兴号没问世,去远地方很多人还在挤绿皮车,我刚去国外时很多欧美同学对我们国家的印象就是脏乱差,甚至以为我们绝大多数人还住在平房瓦房里,有次在汉堡店碰上个美国大哥,他说吃完东西晚上去桑拿房,还让我也去感受一下我们国家没有的东西,我跟他说你应该去中国北方走走,不出一条街桑拿房能逛到吐,他说我们中国人就爱说大话。
这种事刚过去头两年的时候常发生,有时候被这些人气得想揍人,你跟他们说了也没用,他们相信西方媒体报道下的中国,就像你跟他们谈中国的发展,他们跟你谈中国的人权,在我们面前不知道哪来的优越感,虽然可能你翻遍他全身一百美金都找不出来。
后来国内飞速发展,在国门内的人可能感觉不明显,我们在外面闯的人却很有感触,互联网起来后,那几年间突然多出很多社交平台,能明显感觉出变化的是,那些老美看到我问的不再是北京上海,还有人向我打听泸沽湖、敦煌壁画。
这是文化输出的一个开端,越来越多人开始了解我们,我记得印象很深的是,我一个来自威斯康星州的同学有天传了条深圳的宣传短片给我,很吃惊地问我原来你们中国已经这么多高楼了,听说你们都是直接拿手机付钱的,感觉你们生活在未来城。
我告诉他,你应该多出来走走。”
关铭一口气对施念说了很多,他第一次在施念面前提起以前自己出国留学的事,她即将踏上他曾经走过的道路,听到这些往事给她感触很深,她表情凝重,内心却是热血的,起码她在这个时期远赴他国是幸运的。
出了厂房后,施念问他:“你这边后面有什么打算?还会转手吗?”
她知道关铭不会浪费时间在看不到利益的生意上,虽然暂时帮朋友接了过来,但不可能一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状态。
关铭和她并肩漫步在园区里,说道:“找些路子搞点订单过来养活这个厂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这种以仿制或者代加工为主营业务,多少需要受制于人的,大部分利润是掌握在合作伙伴手里,我们是最下游的低廉劳动力。
你知道我做生意不喜欢太被动,如果想改变经营策略,从技术设备管理层面提升是一条路子,这方面我会找姜琨商量。
还有就是自主开发能力,不过绝大多数这种厂子都不具备研发设计、生产销售服务这样有效的一体化产业,这是大工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
国内版权意识起步比较晚,这个行业如果版权意识起不来,对原创设计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有些天赋的人没勇气冒险,要吃饭没办法,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推不出去还不如搞盗版来得强,这样恶性循环本身就压制了国内市场的产品开发能力,所以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过还是要有信心,总有个过程,说不定过个几年市场规则会更加完善,到时候对你们这些专业的学生来说是有好处的。
过去我们国家经济发展很大一部分靠廉价劳动力和廉价资源,你看,这十年发展这么快,这些优势也就慢慢削弱了,必须要寻找新的发展方向,很多行业都是这样,包括这行。”
在施念没与关铭相遇以前,她只知道自己喜欢服装设计,热爱这个行当,如果以后有机会想试着往这条路走走看,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进入这个行业后的目标是什么?价值是什么?能改变什么?更没有想过这条道最终的归宿应该在哪?这是施念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