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峰上清风徐徐,燕霁眼中如黑云翻墨,浓滚滚地压抑着不悦。
云棠垂头思索她什么时候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燕霁置气,燕霁目光一凝,以为她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上前逼近她一步。燕霁身上透着浓浓的煞气,云棠担忧他一个不高兴再把自己捅一个对穿,便往后一退。
这下,正好退到一枝斜斜支出来的杏树树枝上,簌簌落落地,树枝上下起了杏花雨。
云棠靠在杏树树枝上,燕霁表情不悦,俯视着她。
云棠忽然福至心灵:“燕霁,你是发现之前在宗门外我有点生气吗?”
燕霁面无表情:“你觉得呢?”
也对,云棠其实挺能理解燕霁,虽然她不知道燕霁因为什么从正道一枝独秀的燕仙君成了后来要灭世的魔,但,如果他情感不细腻,怎么可能走到那一步。
云棠见被发现了,也不再隐瞒,她点头:“燕霁,我当时真的有些生气……”
“是本座你就生气,别人你就不生气。”燕霁连声道好,他抬手,看样子是要毁什么东西好泄愤。云棠赶紧安抚现在有些无理取闹的燕霁:“你先听我说完,我生气是因为你用剑指我,我们两个好端端的,你忽然用剑指着我,我肯定有些生气,我本来都还以为你不会杀我。”
燕霁并未完全被这个理由说服:“你的意思是你生气是以为本座要伤害你,那你那位师尊呢?他袒护你的仇敌,和你的敌人沆瀣一气,你这时候怎么不生气。”
“……”云棠稍顿,“师尊也是苏非烟的师尊,我和苏非烟对于师尊来说是同等地位,而且苏非烟修为比我更高,哪怕师尊更喜欢他也正常。他和你又不一样……”
燕霁本还没被说服,听到后半段话,心中一动。
“哦?他和我怎么不一样?”
云棠道:“我们都知道对方的一些秘密,而且你还偏袒过我好几次,也救过我,我觉得你其实比师尊和我更亲近。”
云棠身上的一些秘密,不能被太虚剑府任何人知道。哪怕她现在好似从黑暗走到光明中,努力想把自己身上曾经的黑暗给藏起来,但是,她也会想有一个人知晓自己的过去可能不符合修真界正道的标准,还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燕霁就是那个人。
云棠漂亮的脸蛋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她问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要是燕霁不这么觉得,她就得马上重新摆正自己的心态。
燕霁仍是那副冰冷矜贵的模样,眼带薄凉,玄衣上绣着暗色的龙纹,张牙舞爪,如要腾空而去。他的唇角小弧度一翘,很快又平整下去:“油嘴滑舌。”
继而拿出一块劈山时得的山川之石,放到云棠手上:“此物是我劈山时所得,它于我来说并无用处。”
……云棠看见手中的山川之石,所以燕霁嘴上说着她油嘴滑舌,实际她的狂哄还是起了效果?
唔,燕霁喜欢这样。
山川之石是整座山脉的精华,有山川之石的山脉能更轻松地孕育出灵脉以及厉害妖兽,那座山被燕霁一剑劈开,山川之石也随之落到他的手里。
云棠万万没想到燕霁会把山川之石送给自己,虽然他大概率也看不上这石头,不过,他送给自己就是天大的人情。
云棠思考燕霁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她特别喜爱各种各样的法宝,因为在魔域待久了,就像龙一样,虽然不会依赖法宝,但也有些收藏癖好。
她的目光差点粘在山川之石上,又马上移开:“燕霁,你送了我好多东西了,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
由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云棠担忧燕霁把自己的胃口给养刁了,以后燕霁和她一拍两散,她估计得适应许久。
燕霁漆黑的冷瞳看着云棠明显有些渴望的表情:“你拿去,张显圣想要杀我,我没有弱点可以给他找寻,所以,他要动手,必定是来找你。女神泪和山川之石都有不错的防御能力,之后,我还会为你寻些其他的宝物防身。”
他再补充道:“天门已断,张显圣的实力超过飞升期。”
……云棠差点忘了这茬,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山川之石紧紧握在手里,微微仰头:“既然这样,这些日子我就不出太虚剑府,太虚剑府无论如何也有这么多真君,他应当不会选择正面对上。”
燕霁勾唇:“你以为山脚下的挖眼杀人魔是谁做的?”
云棠听他语气不对劲儿,脸色也下意识稍冷,被燕霁用手捏脸,又扯成之前那副有些娇憨的神情。
云棠被燕霁捏着脸,有些口齿不清:“不是魔域的献魔人?”
燕霁道:“献魔人?你说的是那只鸟人,他在山下发狂杀人,已经被鹤阳子活捉。你要去看看吗?”
云棠应该不想去看的,献魔人是一个从魔域出来、适应不了外面生活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与她没什么关系。
但云棠还是道:“要。”
献魔人被关押在太虚剑府的地牢,燕霁地位超然,他是太虚剑府中兴之祖,如今太虚剑府的宗主鹤阳子一心崇拜他,加之他实力超脱,故而,太虚剑府任何一个地方,他都能去。
燕霁和云棠去的时候,献魔人正缩在地牢的一个角落。
清源峰峰主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些字,见到燕霁后朝他行礼:“圣祖。”
燕霁让他起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清源峰峰主回:“禀圣祖,这是宗主命我收集的一些关于魔域的资料,之后充入太虚剑府的浩瀚馆。”
他低头回话,浩瀚馆是太虚剑府的藏书阁,里面会收录各个宗门甚至各个秘境的事,无论是人物传记,还是厉害妖兽,全在里面收录。
只有燕霁的个人资料没有。
他身为一个尚且存活的先法时代的唯一仙君,还是太虚剑府的中兴之祖,居然没有他的个人资料,清源峰峰主却并不敢问原因。
燕霁道:“把资料誊写一份,送入本座行宫。”
“是。”清源峰峰主退下,他离去时看了眼云棠,云棠表情正常,没有一点异样。
云棠不意外太虚剑府的人会让献魔人说魔域的资料,魔域对于整个修真界正道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
之前鹤阳子也问过云棠,但是云棠只是个筑基期,声称自己只在魔域挖矿,鹤阳子得不到一点魔域的有用资料。
云棠现在也没说出魔域资料的想法,魔域是一片滋长罪恶的土地,那里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每天都有人死去、生不如死、苟活、背叛……没有一日不在魔域上演。
每个人都费力想离开魔域,但是,他们长于魔域,心里镌刻着魔域的烙印。如果说一个人离开魔域后,将魔域的一切资料告知给恨不得将每一个魔杀之而后快的修真界正道,那么,剩下的魔域中人会饶过他吗?
我们一起长于深渊,于痛苦的淤泥中挣扎。
我们会为了一块腐烂的食物争执、大打出手,互相攻击,杀死对方从不手软。
但我们是一样的人。
如果有人背叛整个魔域,那么,我们必将倾巢而动。
所以,云棠只说自己不知道,她宁愿背负着别人以为她从始至终都是个废物的名声,也不愿意将魔域的资料透露出去。黑岩矿在哪里、魔域的地形是什么、是否有存在的弱点,她都不会说。
魔域固然是一群变.态,但他们别无选择。
清源峰峰主彻底离开,地牢中只剩下燕霁、云棠以及献魔人。
燕霁站得比较远,他周身淹没在阴影里,献魔人只以为他也是哪位趁着上次事件逃出魔域的魔,并不怎么在意他。
献魔人坐在地牢里,翅膀耷在地上,他看到云棠那一刹那,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忽然一抽,双眸中迸射出强烈的、被骗的恨意,这恨意如花火,转瞬间湮灭。
他知道自己必死,而云棠还活着。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争夺的资源、已经不再是敌对的立场,反而同是魔域之人。
献魔人道:“你来啦……那片山里有一个大妖,我以为你会死在那里呢,你却活下来了……狗日的,你还有几把刷子。你好像和这个什么剑府的人混得不错,看来,你是真能活下去啦。”
云棠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献魔人耸肩:“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可没说什么,他们问魔域有什么,我就把魔域里那十个魔君的名号告诉他们啦,让他们去魔域找那十个人,哈哈哈,被串成人皮灯笼挂在魔域门口。”
献魔人被逼供,只说了魔域大致的十个魔君。
云棠这时终于说话:“你回你家去看了吗?”
献魔人嘿嘿一笑:“看过了,我爹娘早死了,弟弟倒还认得出我这张老脸,但是我那侄子和弟妹都怕我这翅膀,她们一怕吧,就畏畏缩缩躲躲闪闪,我还以为他们要杀我,差点一爪给我侄子挠死。嘿嘿,我抱着他到处找医生,好不容易救回来了,一回去,就被弟弟拿着刀砍出来。”
献魔人一笑:“我也不能再把我弟杀了不是?但是看他那样子我可真想杀他,没办法,我就只能逃了出来,一路上,也还是过得不自在,活不下去。我就想啊,我在魔域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出了魔域还要被这些人白眼,我就想把他们都给杀了,杀杀杀,杀到我手软为止,杀到我被杀为止,舒坦。”
云棠道:“你只杀了人,没挖眼睛?”
献魔人道:“我只想杀了所有人,哪来的兴致去挖眼睛。对了,我问你,做个正常人、走在阳光底下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咧着嘴笑,像是听见这个回答就能了愿一般。
云棠稍稍沉默一下,然后道:“很安稳、放松……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好在哪里,但是,的确使人留念。”
她在魔域那会儿,到后来也没人敢欺负她。
但是,外面的世界仍然如甜蜜的果实一般诱惑着她。哪怕她觉得修真界有些奇奇怪怪、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总体来说,那些都像是挠痒痒。
献魔人的翅膀耷拉得更厉害:“等下辈子,我也体验一回。”
“你运气不错,好好活下去吧。”献魔人对云棠道。
云棠点头:“借你吉言。”
献魔人求死得死,云棠也并没有救他的想法,和燕霁出了地牢。
她这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很淡,燕霁走在她旁边,云棠慢慢开口:“燕霁,挖眼的不是献魔人,你知道是谁?”
不过一句话功夫,云棠已经调整过来,她又投入新的话题之中,神采奕奕。
燕霁看她一眼,又伸手把云棠翘起来的嘴角给压平,面无表情道:“不想笑就别笑,难道我第一天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棠感觉自己的脸就像面粉一样被燕霁捏来揉去。她口齿不清道:“我才不会为了过去的事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