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漫天的箭雨,还有一声声激烈的枪响。叛军大营栅栏内,冯羽静静地倒在尘土里,李剑九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而李白,满身血迹站在数百亲卫围伺之中,看着史思明慢慢倒下,最后没了声息。李白没来得及松口气,史思明的亲卫们已不要命似的冲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剑朝李白身上劈落。李白闪身,躲避,举剑格挡,再次收获了数条人命后,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激昂的清啸。啸声悠扬冗长,直穿云霄,连夜空的乌云仿佛也被啸声冲破,一轮满月破云而出。“史思明已死!史思明已死!”啸声过后,李白放声高呼。李剑九仍陷在敌阵中,一边哭一边奋力格挡亲卫从各个方向劈刺来的刀戟。“史思明已死——!”“敌酋已授首,尔等尚为谁而战?”李白瞠目大喝道。正在疯狂击杀二人的亲卫们一愣,攻势不知不觉缓了下来。黑暗中只听得一阵匆忙的马蹄声,冯羽事先放的火,以及李白的啸声终于引来了正在厮杀的安西军将士的注意,派出一队骑兵朝他们驰来。史思明的亲卫们顿时战意全失,面面相觑之后,悲愤地跺脚,然后迅速作鸟兽散,甚至连史思明的尸首都没顾得上敛走。包围圈突然消失,李剑九疯了似的飞扑到前方冯羽的身躯前,跪在尘土里搂紧了他,嚎啕大哭起来。“尔等何人?”安西军骑兵已来到二人身前喝问道。李白不知从哪里拾回了自己的酒葫芦,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仰天使劲大灌了几口,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形忽然一阵踉跄,此时身上的伤口才痛得铭心刻骨,潇洒如李白者,也不禁龇牙咧嘴,呻吟不已。“某,闲散居士,一介白衣,李白也。史思明已被我们杀了,”李白打了个酒嗝儿,又道:“快快去叫随军大夫,此处有一小兄弟受了重伤。”骑兵一愣,不信任地下马走到史思明的尸首前,仔细端详半晌也没认出来,只好派人叫更高级别的将领来,顺便也叫上随军大夫。冯羽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倒在李剑九的怀里,任由她撕心裂肺地摇晃,却动也不动。李白踉跄着来到冯羽身前,蹲下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又翻身仔细看了看仍插在冯羽后背的那支箭矢,良久,李白叹道:“呼吸尚存,但很微弱,幸好箭矢未浸毒药,否则麻烦大了……”李剑九紧紧搂着昏迷的冯羽,泪如雨下。最后一战,最后一箭,她和他离幸福只差一点点。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远远一支骑队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顾青。战局几乎已无悬念,听说史思明已死,冯羽受重伤,顾青当即将右翼的指挥权交给马璘,领着亲卫和几名随军大夫匆匆赶来。顾青下马,第一眼便看到李剑九怀里的冯羽,脸色焦急的顾青立马下令随军大夫上前救人。见顾青脸色不对,大夫们也慌了,他们看出来这位受了重伤的人对顾郡王很重要,今日若救不活他,很难说自己会不会惹怒郡王殿下。大夫们忙着救人,顾青拽着李剑九后退几步,然后打量她一番,轻声道:“你便是李剑九?”李剑九哽咽着点头,目光时刻不离正在被大夫施救的冯羽。顾青深深地道:“这几年冯羽与我时有密信来往,信里提过最多的除了叛军内部军情,其次便是你,他说,你是他认定的女人,是他一定要娶的女人。”李剑九愈发心痛,伤心大哭起来。从顾青到来,他一直没关心过史思明的死活,更没有查看那具尸首是否史思明本人,他的眼里只有重伤的冯羽。安史之乱,冯羽的付出绝不比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少半分,而此刻,他生死未卜。“莫哭了,冯羽不会死的。”顾青加重了语气道。李剑九仍哭泣不止:“他若死了,我必不独活。”顾青再次看了眼正在被大夫施救的冯羽,低沉地叹道:“我此生不信鬼神,但此刻我愿信,愿用我今生的福报换冯羽一命……”顾青说着眼眶渐渐泛红,表情仍无变化,但眼神中已透出无比的焦急。很想为昏迷的冯羽做点什么,官至尚书令,爵至郡王,权势已至人臣之巅,可此时此刻,再大的权势也挽不回一条人命。“韩介……派快马速速渡河进洛阳城,给我将洛阳城最好的大夫请来,我顾青重金相酬,另外再搜罗全城,买最好最名贵的伤药进补药,各种药,快去!”韩介不敢耽搁,急忙点了十余名亲卫上马掉头飞驰而去。然后顾青朝几名大夫长揖一礼,道:“几位辛苦,请全力施救此人,他对我很重要,若伤势太重,至少帮我延他两日性命,两日内,洛阳城另有名医到此,务必务必,多谢各位。”见顾郡王明明焦灼无比,却仍然对他们如此客气谦逊,几名大夫受宠若惊,正要还礼,却被顾青按住,示意他们不必还礼,继续救人。一名大夫道:“郡王殿下,这位郎君受伤不轻,这一箭恰好射中了后背的命门心脉,能否救活,老朽实在不敢保证……”顾青努力微笑:“请尽全力,至少延他两日性命,我知医者忌讳,各位莫怪我得罪,实在是他对我太重要,我不得不从洛阳城另请名医,得罪莫怪,以后再向各位赔礼。”几位大夫连道不敢,然后各自交换了眼神。郡王殿下如此身份,说话仍如此客气,也懂得照顾他们的自尊心,这才是真正有涵养有气度的大人物的做派。于是大夫们咬了咬牙,使出了今生最精湛的压箱底本事,把脉,观察伤口,一同会诊后,大夫们用铁钳夹住冯羽后背的箭,迅若疾雷地将箭矢拔了下来。昏迷中的冯羽痛得一声闷哼,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后背伤口冒出汩汩鲜血。大夫用铁钳夹住箭矢,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露出一丝轻松之意,道:“万幸,箭矢上未浸毒药,万幸!”顾青急忙上前一步,期待地道:“能救活吗?”大夫摇头:“不好说,看咱们的手艺,也要看这位郎君的造化。”顾青像前世手术室外无助的普通家属,又后退了一步,道:“请尽力,尽力。”怀着焦灼的心情,顾青来回踱步,神情烦躁且愤怒。不经意一瞥,顾青这时才看到一旁瘫坐在地,大口灌着酒的李白,顾青一愣,急忙上前道:“太白兄,久违了!”李白又恢复了醉醺醺的醉鬼模样,昏黄的火光里,顾青赫然发现李白身上伤痕累累,急忙大声道:“韩介,再去请两位大夫来,为太白兄治伤。”李白打了个酒嗝儿,摆了摆手道:“不必,有酒足够。”醉眼迷蒙地看了看顾青,李白吃吃一笑,道:“顾贤弟今非昔比,我还以为你不愿与故人相认了呢。”顾青苦笑道:“冯羽重伤,愚弟心中着急,一时顾不上别的,太白兄莫怪。”李白哈哈一笑,道:“不怪,贤弟是真性情,甚合我胃口,所以你我才是故交。”韩介又叫来了两位随军大夫为李白敷药包扎伤口。酒精似乎确实能够麻痹痛感神经,醉醺醺的李白看起来一点也不痛,大有关公下棋刮骨疗伤之遗风。朝旁边的一具尸首努了努下巴,李白道:“贼首史思明已被斩杀,贤弟去看看。”顾青朝韩介一瞥,韩介会意,找来几名战场上刚被俘虏的叛军将士,俘虏众口一词都说是史思明,顾青确认后终于笑了。“天下从此安矣!”顾青悠悠叹道。李白笑道:“贤弟赫赫之功,可名垂青史。”“史思明是太白兄杀的?”李白指了指躺着的冯羽和一旁哭泣的李剑九,道:“我们三人合力击杀的。”又指向李剑九,李白道:“这女娃儿剑术不错,不愧是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已得十二娘真传,若假以时日清修数年,定能青出于蓝,成为当世剑术名家。”另一边,几位大夫的治疗之下,冯羽的身躯忽然不住地颤抖起来,两名大夫急忙按住他的手脚,另外两人则忙着配药,磨药,将药制成药泥,然后用小木片敷在冯羽的伤口上。顾青焦虑不安地看着昏迷中的冯羽,不停地踱步搓手。小半个时辰后,几位大夫擦了把汗,站起身,一名大夫朝顾青行礼道:“郡王殿下,该用上的手艺,我等已尽力,这位郎君若能顺利过了今夜,性命可保……”顾青叹了口气,还是挤出微笑道:“多谢诸位大夫,你们辛苦了。”掏手入怀,打算赏大夫一些银钱,结果顾青发现自己怀里空空荡荡,自从爵封郡王后,他的身上已很少带钱了。“韩介,记下几位的姓名,回头让夫人从府里支取银钱,每人赏二十两银饼。”几位大夫千恩万谢,亲卫做成了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起冯羽,几位大夫亦跟着担架朝营帐走去,此时已渐天亮,从天亮到今夜过去,还有整整一天,大夫们必须时刻不离,随时应对冯羽的伤情变化。…………战场上,安西军的攻势已接近尾声。史思明所率的五万叛军,大多是新拉入伍的关中和河北子弟,当初安禄山起兵时的三镇精锐边军在安西军一次又一次的交战消耗下,精锐老兵早已渐渐凋亡战死,论总体的战力,如今的叛军已大大不如以前。安西军则不同,从入玉门关平叛开始,顾青一直非常注重保存实力,几次大战役皆是伏击战,以有心算无心,所以这几年下来,安西军的总体实力基本仍保持着当年在龟兹城时的水平,在这个基础上,安西军还有过几次募兵扩编。两军如此一比较,再加上今日是安西军对叛军的三面合围,这场仗打得顺风顺水,几个时辰后,叛军已被歼灭大半,活着的也根本没有斗志,找了个显眼的地方将兵器一扔,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投降了。将冯羽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后,顾青回到右翼,战事已快结束。这一仗又是毫无悬念的大胜,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清点俘虏,收敛战死袍泽的遗体。马璘浑身血迹来到顾青面前见礼,顾青笑道:“没受伤吧?”马璘咧嘴一笑:“挂了点小彩,不妨事。”随即马璘又道:“王爷,许多叛军投降了,俘虏约莫有近两万人,这些人如何处置?”顾青想了想,道:“普通军士先看押起来,叛军都尉以上将领全部斩首。”马璘一愣,不确定地道:“都尉以上全部斩首?”“是的,都尉以上将领全部斩首,一个也别活。”顾青顿了顿,解释道:“叛军中能做到都尉以上,大多是反意已深,很难驯化,这些人留着是祸害,必须除掉,只有杀了他们,这支叛军才算从根子上瓦解了,否则,以他们的能力,过几年再煽动兵变谋逆,对天下百姓又是一场大灾难。”马璘懂了,毫不犹豫地领命。然后迟疑了一下,马璘又道:“投降的叛军中还有几位谋士文臣,比如严庄,蔡希德,崔乾祐等人……”顾青眼中杀机一闪,道:“这些文臣一个不留,全杀了,并株连其族。坏事的就是这群文人,若非他们撺掇煽动,叛军对天下造成的灾难不会那么深重,他们比那些叛将更可恨。”马璘凛然领命而去。段无忌匆匆行来,惶急地道:“王爷,听说冯羽受伤了?”顾青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营帐,道:“冯羽受伤不轻,能不能挺过去,看他的造化了。”段无忌眼眶一红,跺了跺脚转身就欲往营帐跑,顾青叫住了他。“大夫在帐内施救,冯羽还昏迷着,你莫去添乱了,我们在此等他醒来,只要他睁了眼,命就算保住了。”段无忌垂头黯然,半晌,坐在顾青身边默默擦泪。顾青的心情也很低落,歼灭叛军的大胜都引不起他丝毫的喜悦,胜利是近在眼前的结局,但亲人生死未卜却是刻入骨髓里的疼痛。“我已派人火速赶往洛阳城,遍请城中名医,搜罗城中名贵药材来此,”顾青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叹道:“除此,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什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生老病死面前,所谓权势多么可笑。”段无忌垂头低声道:“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但愿冯羽命硬,能挺过这一关。”顾青望向天边的鱼肚白,轻声道:“当年我们还在石桥村时,或许都没想到今生的际遇如此波折,贫穷可以改变,富贵可以挣取,志向何妨立得伟大一些,可是生命……却始终无法决定它的长短。”“冯羽……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场战役里,被敌人的最后一支箭射中,冥冥中,这本应是我的宿命才对,为何偏偏是他?”段无忌一惊:“王爷……”顾青摆了摆手,道:“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轻生的念头,只是突发感慨而已,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不该给冯羽安排这桩差事,如果不是我的安排,他或许此刻正无忧无虑和我们一起享受胜利的喜悦……”段无忌打起精神,严肃地道:“王爷不可自颓,你要振作,战事甫定,天下即安,多少大事仍等待王爷定夺,天下子民仍等着王爷为他们谋得福祉,王爷不可因一人之生死而动摇安天下之大志,为了冯羽也不行。”顾青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必跟我灌鸡汤,天下的道理大多数人都懂,只是愿意遵从这些道理的人不多,关心则乱,圣贤亦不能免俗。”努力转换了思路,顾青沉吟片刻,道:“战场清理过后,你以我的名义起拟奏疏送去长安,就说史思明点齐兵马南渡,兵马不曾缴械,有降而复叛之意,安西军料敌于先,于黄河北岸晋州附近全歼叛军五万,史思明于乱军中被斩杀,俘虏叛军两万余。”段无忌点头:“叛军归降朝廷,却不缴械,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天下人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王爷,咱们这是平叛,不是杀降。”“做任何事都要有正当的理由,哪怕是编造出来的正当理由,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我们自己一定要把理由准备好,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它是假的,再过几年,时间会让人慢慢淡忘,那些编造出来的正当理由,也就真的变成正当理由了。”段无忌深深地道:“王爷对人心把握得很深。”“人性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刀没架在他们自己脖子上,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他们嘴里的一桩谈资罢了,若是事情真的被越炒越热,那么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找出这个人,杀掉,事情便解决。人心,便是如此。”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营帐,顾青道:“趁着冯羽未醒,你去告诉常忠沈田他们,叛军都尉以上将领斩首之后,将首级送往长安报捷,并转告天子,安西军回长安后将于太庙前献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