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势天子与强势权臣之间的矛盾是无法避开的,只会越来越尖锐,不死不休。长安城表面平静,实际上却已风声鹤唳,隐隐有四面楚歌之势。至于究竟是哪一方陷入四面楚歌,目前还不一定。顾青掌握了这座城池,可并不见得安西军便能夺了这座江山,相反,安西军其实有隐藏的危机,只是由于天下未定,叛军未除,危机暂时没哟暴露出来而已。江山终究姓李,天下臣民仍然心向李唐皇室,他们仍在怀念开元盛世,仍对李唐皇室抱有极大的信心,朝野之中仍有无数人愿意为李唐抛头颅洒热血。民心所向,便是安西军的危机。作为冷静清醒的主帅,顾青不可能像安禄山那么鲁莽,说起兵就起兵,民心若未争取过来,再强大的jūn_duì 终究还是会一败涂地。这一步,顾青必须走得很谨慎,稍有错漏便是万劫不复,不仅自己性命不保,更重要的是连累身边所有的亲人和爱人,以及十万安西军将士。愈是输不起,才愈不能冒进。京兆府内,公堂之上。顾青全身放松,完全没有朝臣该有的仪态,懒洋洋像一滩泥一样瘫在桌案边,支起下巴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呵欠。李岘捋着胡须的手微微发颤,直到今日此刻,他才赫然惊觉顾青的分量。顾青的分量就是他手中的权力,不须千军万马,仅仅只有数十名亲卫拔刀,公堂内的主动权便被他死死地掌握在手中。那些嘴上说着“舍生取义”,那些在锦绣文章里不停标榜铮铮傲骨的文人们,当他们真正面对刀剑时,很难保持淡定和无畏的精神。诗才绝艳的王维又如何?在叛军的刀剑下也选择了屈服,不得不委身于贼。李岘与王维没什么不同,文人落笔再犀利,也克制不了刀剑加颈时的恐惧。面前这位是名震天下的安西军主帅,他和麾下的将士们是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他们见惯了生死,也漠视了生死。但李岘做不到无惧无畏,他的才华在文章里,在治国的韬略里,脱离了这些,他只是个普通的怕死的文人。公堂内的气氛很僵冷,李岘不知如何开口问第一句话,他觉得今日的自己很凶险,一句话说得不对或许便是当场殒命的下场,顾青的数十名亲卫仍站在堂外冷冷地盯着他呢。宋根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透明人,坐在一旁目光空洞发呆,或许他在思念远方的妻子秀儿,也或许在思考今晚与那位十五岁的青楼女子做怎样快乐的事,总之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此时此地。顾青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用小拇指掏着耳朵,良久,悠悠地道:“李御台,大家都挺忙的,要审什么快点问,若要定我的罪也快点定,证据证人什么的,都拿出来,到了公堂上,咱们一切按大唐的律法走。”李岘捋须,神情有些尴尬。证据和证人其实早就有,但很明显,此刻不适用了。看得出顾青脾性很刚烈,若拿出虚假的证据和证人,毫无技术含量地把难民中毒一案硬生生扣在他头上,很难说今日公堂上会发生怎样的惨案。“顾国公,本官说过,今日是询问,不是审问。”李岘非常识时务地改了主意,他爱天子,但更爱生命。“李御台吓坏我了,”顾青朝李岘扔了一记嗔怪的眼神,道:“公堂上摆出严刑拷打的架势,我以为你打算今日要对我用刑顺便判我个斩监候呢。”李岘装作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道:“城外难民中毒一事,终究与顾国公有关,本官想请问顾国公,您麾下的将士在采购和运送粮食的途中,是否有陌生人接手,或者,有没有可能是内部的人暗中投毒?”顾青笑容有些僵硬:“李御台的意思,是怀疑我安西军将士做了手脚?他们与难民何仇何怨,为何要对无辜的难民投毒?”李岘组织了一下措辞,尽量温和地道:“本官听说,为了赈济难民,你曾下令大营将士每日少食一顿,将士们有没有可能因为这一点而心怀怨恨,暗中对难民投毒呢?”顾青冷冷道:“我麾下的将士若连这点大义都没有,倒是顾某我瞎了眼,李御台,说话可要负责任啊。”李岘淡然道:“这些并非本官猜测,如今长安城内外百姓皆有传闻,说是安西军将士所为,本官风闻言事,问一问难道不应该吗?”顾青冷笑道:“风闻言事?听风就是雨,李御台以前难道是靠传闻断案的吗?”李岘叹道:“顾国公,我不愿与你结怨,你若能冷静想想,近百难民与别人无仇无怨,旁人根本没有投毒害命的动机,如今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动机就是顾国公您下过军令,安西军将士每日少食一顿,对军伍汉子来说,当兵是为了吃粮,每日少食一顿也算得上结仇了,我这般推理,顾国公觉得有何不妥?”顾青冷冷道:“无凭无据之事,我向来不承认,你若觉得是我安西军投毒,拿出证据来,而且要真正的证据,铁证如山我便认了。”李岘朝顾青拱了拱手,道:“本官当然会拿出证据,若顾国公不反对的话,我想进安西军大营,与将士们聊聊,尤其是当日运送粮食的将士,不知可否?”顾青露出奇异的微笑,道:“因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便想进我大营?呵,安西军大营是外人想进就能进的么?今日我若开了先例,改日长安城丢猫找狗一点屁事皆栽在我安西军头上,都要进我大营搜查,我难道都答应了?”“李御台,你是御史大夫,有查案之责,我安西军是国之重器,有守土之责,你我各行其责,但也莫指望安西军忍气吞声配合你,我能做到的最大的配合,就是今日来京兆府跟你说了半天废话,除此,恕我安西军没那么多闲工夫纠缠。”李岘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顾青这番话可谓很不客气了。没办法,顾青是个护短的性子,别人如何对他他都能微笑接受,但如今脏水莫名其妙泼到安西军将士身上,这就无法接受了,顾青此刻有些压不住火,用尽生平最大的涵养才没有当场掀桌子。气氛再次陷入僵冷,顾青的坐姿也不复轻松,他的身子绷得笔直,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的防御状态。李岘捋须缓缓道:“顾国公,此事是天子下旨查办,本官若问不出究竟,该如何向天子回奏?”顾青冷冷道:“那就请你转告天子,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安西军为国征战,这些年死伤无数,血流如河,皆是为了荡平叛贼,维护社稷稳固,称我麾下将士一声‘英雄’也不算过分,请陛下不要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李岘脸色铁青,然而顾青态度如此强硬,他知道继续问下去必然会激起顾青的怒火。手中掌了兵权而行事也不怎么讲规矩的人,李岘还是有些惧意的,他无法预料顾青被激怒后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总之,惹不起。“此案已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民间诸多流言,大多与安西军有关,本官今日与顾国公所问所述,会据实回奏天子,请顾国公莫怪。”李岘沉声道。顾青点头:“据实便可,我不惧流言,安西军将士更不惧莫须有的罪名。”话不投机,聊到这里,今日的聊天算是结束了,顾青起身告辞。韩介等亲卫站在堂外,再次冷冷朝李岘投去一瞥,然后转身跟在顾青身后走出了京兆府官衙。宋根生眼睛眨了眨,对李岘道:“下官去送送顾国公。”说完也不待李岘回答,宋根生起身飞快追着顾青的背影而去。李岘独自坐在公堂内,神情忧虑地叹了口气。权臣之威风,今日算是见识了,盛气凌人之甚,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实在不可揣测。…………宋根生追出官衙,赶上了顾青,喘着气道:“走那么快作甚?”“被狗追能不快点走吗。”顾青头也不回地道。宋根生大笑:“哪里来的狗追你?哈哈,京城纵狗伤人者,治杖刑,罚百文……”话没说完,宋根生终于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身后,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呆萌地道:“我?”顾青笑了,眨了眨眼道:“不是你,刚才真有狗追我,后来狗停下来了。”宋根生想了想,怒道:“说的还是我!”“你盛意拳拳非要对号入座,我也不忍否认……”宋根生已懒得生气了,叹道:“你这张嘴能宽仁一点么?当年在村里时你这张嘴已经很讨厌了,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都没改。”顾青微笑道:“这话不客观,我的女人都非常喜欢我这张嘴……”宋根生愕然:“有何喜欢的?”顾青勾住他的脖子,勒得宋根生两眼翻白,顾青却笑道:“交情归交情,咱俩聊这种话题有点不合适,说吧,追出来干啥?”宋根生奋力挣脱了他,神色一肃道:“朝堂最近风向不对,今日李岘来询问案子,我觉得他来意不善,看来朝中有人要把难民中毒一案搞大,幕后的指使已将矛头对准了你和安西军。”顾青眨眨眼,露出老父亲欣慰的笑容:“你终于长大了,也明白了官场的风险,你不知道我有多欣慰,回头我给你亲爹写封信,好好夸夸你……”宋根生无奈地道:“你正经点,此事非同小可,我的京兆府辖下武侯巡街时,也常听到城中有市井百姓商贾们议论,都在说难民中毒一事,大家皆信了谣言,觉得应该是安西军将士投毒,城里百姓如今对安西军的观感很恶劣,几乎到了人人唾骂的地步……”顾青沉默片刻,道:“你呢?你信不信是安西军将士所为?”宋根生毫不思索地道:“当然不信,我曾在安西军里待过,将士们都是非常纯朴的汉子,再说,我更了解你,以你的为人,麾下的将士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顾青愈发欣慰了:“你特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宋根生没搭理他,继续道:“我已令巡街武侯注意长安市井里的议论,并寻根溯源往上查,看到底是何人在散播谣言,若经发现立马拿下,但这个法子颇为被动,真正的源头应在朝堂之中,你权力大,本事高,此事你可亲自查一查……”宋根生严肃地道:“顾青,不要小看名声被污,大家都是爱惜羽毛之人,名声坏了,诸事弗为,安西军若因此而被长安城臣民所恶,往后寸步难行,最严重者,说不定会被暗中敌视的朝臣所趁,众口一词之下,安西军或许会被排挤出长安。”顾青点点头:“我明白的,也该做出一点反应了,明明是一支刀口舔血的虎狼之师,竟被人当成了软柿子,呵。”宋根生又道:“需要京兆府配合你吗?若要抓几个带头散播谣言者,我可以帮忙。”“不用了,这件事我自己办。”顾青眼中带着笑意,道:“你在官场越来越成熟了,若换了当年,恐怕你已在朝堂上跳出来为我解释争辩,傻乎乎的当出头鸟了,这次你的表现不错。”宋根生难堪地道:“莫提当年了,当年我是傻,可我不会永远傻下去。”顾青温柔地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傻孩子……”…………与宋根生告别后,顾青坐上马车准备出城。韩介等亲卫骑马随侍顾青的马车左右。顾青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其实这桩阴谋发展到现在,基本已经是图穷匕见了。谁是幕后指使,谁是具体执行,他们要达到怎样的目的,顾青已越来越清晰。而且顾青察觉到,这不是阴谋的全部,兴庆宫里的那位不会如此简单给安西军泼泼脏水就算了,难民中毒充其量只是阴谋的第一步,他的第二步应该已开始发动。安西军在卧榻之侧酣睡,就算无法除掉,也应该把他们赶得远远的,否则宫里的两位如何睡得着?如今安西军名声搞臭了,被千夫所指了,那么,他的第二步是什么呢?顾青睁开眼,掀开马车的车帘,道:“韩介,传令派出斥候,分赴各大藩镇,打探各藩镇是否有兵马调动的迹象。”韩介下意识领命,接着一惊,道:“公爷的意思是……天子欲调藩镇之兵入京?”顾青冷笑道:“安西军军纪败坏,残害无辜难民,我顾青也成了挟天子的权臣,那么接下来,当然是各路诸侯领兵勤王了,这套路熟得很,当年我写的《三国演义》里面就有,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马车出城,驶往安西军大营,忽然马车外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发出砰然巨响,接着听到韩介和亲卫们一阵拔刀声,韩介紧张怒喝道:“有人行刺,围住公爷的马车!”亲卫们纷纷将马车围得结结实实。韩介又道:“派几个人去西南方看看,那人没跑远,速速拿下!”马儿催动,几名亲卫飞奔而去。顾青在马车里没动,只是缓缓问道:“砸马车的是何物?”韩介在马车外面道:“公爷,是一块石头,从西南方向砸来的。”顾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这不是行刺,是民愤。”没多久,亲卫策马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衣衫褴褛,面带饥色,却一脸桀骜叛逆之色,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顾青。顾青的表情很平和,盯着这位少年,轻声道:“是你砸的马车?”“是。”少年梗着脖子道。“为何?我得罪过你?”“我们从北方逃难过来,已经很惨了,你为何还要残害我们的性命?”少年愤怒地问道。顾青沉默叹息,良久,轻声道:“我没有残害你们,相反,我一直在筹集粮食救你们……”“我不信!难民营的人都说是安西军投的毒,你们舍不得粮食,所以要害死我们,粮食留给你们自己吃。”顾青叹道:“你还是个孩子,我无法跟你解释清楚,罢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韩介在一旁恶狠狠地道:“公爷,此人袭击公爷的马车,冲撞国公车驾仪仗,是杀头大罪,一刀剁了他吧。”顾青摇头:“放了他,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公爷,此例不可开,若不严惩,往后难民有样学样,都来砸公爷的马车,若无王法震慑这些刁民,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顾青仍然摇头:“放了他,我这辈子对敌人从来不手软,官员也好,敌军也好,杀之毫不犹豫,但……我们对百姓始终要心怀敬畏。”韩介只好无奈地下令放人。顾青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位少年,轻声道:“有些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不一定是对的,你年纪还小,再过十年,你约莫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去吧,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少年原本愤怒的表情渐渐有些迟疑,深深地看了顾青一眼,然后转身一声不吭地跑远了。顾青站在马车外,沉思良久,忽然道:“不去大营了,回城,去李姨娘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