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光如豆,摇晃着昏沉暖光映在墙壁上,透出一股冰冷又寂寥的气息。
从那一捧乌黑的长发向下,错杂在其中的一缕清霜柔柔地缠卷在毛领间,陷在绒绒的裘衣之间。郑玄移开手拨过发丝,解开厚重披风下的盘扣。
解扣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透出一股如同画作般的莹润光泽。指甲微微泛白,边缘十分整齐,像是一件耐心雕琢过的作品。
他收起披风,一旁的林庆早将炭盆备上,室内并不阴冷,却还有些天寒衣单的凉意。
郑玄拉过炭盆,冰凉的掌心靠过去。
沈青鸾方才亲自送他归至门前,旋即回返景王府打点上下,她临走前缠绵地讨了个吻,带着笑跟他说想娶,娶到再给郑老大人赔罪。
郑玄闭了闭眼,才偏过头去看面前的不速之客,低声开口:“青竹公公。”
面前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为首之人解下盖住面容的兜帽,露出那张苍白阴柔的脸。
青竹大监是陛下身侧之人,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识得他。此刻,这个皇帝近侍却掩面夜行,出现在国师府之中。
郑玄的目光从他面庞上一晃而过。
气氛略有一丝低沉。青竹看向了旁边侍立的林庆,再将目光转回郑玄身上,抬手行礼道:“国师大人。”
他的意思,往往就是皇帝的意思。郑玄微微颔首,以礼回复:“公公请讲。”
青竹将护在怀中的信物与御笔亲写之物一齐交给他,掌心按到郑玄的手背时,触到过分的冰冷。
他很快收回手,面对着郑玄的脸庞停顿了片刻,勉强笑了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表情异于平常。郑玄稍感不对,却在接触到玉佩纹路时微微一怔,目光下移过来,看到细密的玉佩纹路与郑家的家训。
中正平和、泯躯济国。(注1)
玉质之剔透,光泽之柔润,手感之厚重,确确实实是珍品无误。郑玄愈是抚摸,愈觉心颤,他刹那间一抬眼,看到面前的青竹面色苍白,阴柔俊秀的眉宇间凝成一团雾,眼中如含沉霜。
他将玉佩收拢进掌中,再展开御笔亲书的字迹一探,其中言辞甚柔,已允准他按假修养身体,愿留位空悬,以待国师归朝。
身犹未温,却已有代他做主离京之意,甚至这都是圣人垂爱才肯下的旨意,恤郑氏老臣之心、全国师忠良之孝,字字皆可以明示于谕旨之上。
郑玄喉中哑涩片刻,觉得回返程中让冷风扑面催出来的干咳感又涌了上来,他肺腑俱寒,慢慢地道出一句话来。
“……圣人何必如此急迫,我父何时到的皇都,我竟不知。”
灯影摇晃,一半映在青竹的侧脸之上,摇出一片触之欲碎的影子。
“国师大人所识甚广,圣人爱惜,理所当然。”
这根本不是郑玄所问的回答,他已知从青竹口中问不出什么。
刻着郑氏家训的玉佩在他手中碾转,触感温润,无端让他想起了取之于沈青鸾身畔的双凤玉佩,两只凤凰展翼环绕,对首交翎,正反两面刻着“天下靖平”与“碧天云海”八个字。
泯躯济国、天下靖平。无论是沈家还是郑家,身居高位、食君俸禄,便愿担起守国之责,为社稷捐躯赴死,不敢有怨。
但如今,只是帝王所疑,便可教这几句话化为笑话。
郑玄寡情心冷,许还并未因此有过于神伤之刻,但沈青鸾这么多年驰骋疆场,荡平烽烟,为的是黎明百姓、万里河山,而非是为了思政殿之上的圣君。
君不疑能用之臣。既视他为臂膀,愿留位以待,又何必用这种方法玩弄权术呢?
郑玄收好信物,忽地道:“青竹公公,依圣人所言,与我父相见之期,是何时?”
“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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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之中仍有爆竹零星作响。沈青鸾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听着南霜将京中诸事一一讲清,条理清晰,内容详细,不愧是景王殿下身边第一的侍从。
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高束墨发的银冠泛出明亮的光华,发丝向一侧偏去,披着她右肩散荡而下。
“……李相府中有此允诺,已表示愿向陛下进言。而易家不知为何,竟也来人询问此事,说是曾欠国师大人的人情,愿供王爷差遣。”
沈青鸾只在听到那四个字时微微挑了下眉,摩挲了一会儿下颔,道:“原来我的长清也做这种打算,他果然还是想嫁给我的,只是羞于启齿罢了。”
南霜听得浑身不得劲,心说王爷怎么一回来就进入了炫妻模式,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既然万事俱备……还有一事,可有郑林郑老大人的消息?”
“那位老大人云游多年,我们查访之下,只寻到他曾居住过的地方,却并未获知现下的踪迹。”
果真是云游……沈青鸾沉思片刻,道:“慢慢来,不必逼得太紧,毕竟是要娶他的独子……”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亮起一簇烟花,是在院中。
沈青鸾移过目光,月白窗纱的窗外透出个几个女子的身形,是府中的一帮女儿家玩闹。她侧过头看了片刻,听了一会儿嬉闹之声,见到煮雪过去将她们驱散了,口中说得是:“快远处些,别扰了王爷,否则扒你们的皮……”
平日轻言细语的女郎,倒显出点儿凶劲儿来了。沈青鸾想着想着,猛地推开窗,看到未散尽的烟花与刚刚散开跑走的女婢们,她倚在窗前,只看到月与散落的烟花碎屑下,侍女伫立院中的支离绰影。
“煮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