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离京时是初冬,尚不至于太过寒冷。沈青鸾立在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登车,看到那道穿着道袍的身影在面前晃了一下,像一缕易散的茶雾般,飘进了针脚细密的厚长车帘内。
她略抬首,静默地、无声地望过去。
隔着一层车帘,郑玄没有看到对方的神情,却又能感觉到那一股焦灼的视线,引得他心意浮乱,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玉虚坐在马车前,把从国师府里跳出来的小狸花猫抱上车,顺着车帘掀开一角,送到郑玄身畔。
就在车帘扬起的这个短暂的当口儿,沈青鸾忽地抵住了厚长的绸缎,指尖将车帘边缘绣着的松山鹤影图推到一边去,探入一只手。
从缝隙之中,可以嗅到马车上正燃的冷香,伴着一缕松枝与苦药的味道。
她看到对方青色的道袍,单薄衣衫外披了一件很厚的雪氅,柔软的广袖之下,是一双霜白而修长的手。
手背上伏着细而寡淡的青色,像枝叶的脉络般伸展过去。连对襟的衣边儿也是秀致精细的,凸显出一种柔和的美丽。
冷香袭身。沈青鸾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角,攥得紧紧的。
“玄灵子。”她说。
郑玄伸出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温和地将她的手指包裹住,语气低而柔润。
“嗯,你说。”
沈青鸾感觉自己抓着的像是一片云絮,一缕飞烟,或是一段早已模糊地辨识不清的梦境。
她一想到这个人要离开她跟前,要独自去遥远地不知在何处的地方去见他师父,或者还要受什么稀奇古怪的为难,就觉得心口都要烧起来了。
她的宝贝。她放在心尖儿上疼的玄灵子,怎么能让别人为难,怎么能去受这种苦?
“你。”沈青鸾没有看他的眼睛,盯着对方衣边儿上的针线,顿了一下,道,“你给我照顾好自己。”
覆盖在沈青鸾手背上的指尖在肌肤上摩挲了片刻,对方的温度浸透过来。
“我知道。”
再没有别的话能说了,或是太多话都从交握的手中说尽了。沈青鸾慢慢地松开手,将厚长的车帘一角放下,盯了马车一会儿,又强迫般地移开了视线。
马车里面传来郑玄低微但又清晰的声音。
“那,我走了。”
沈青鸾嗯了一声,偏过头去,她抬手捂了下心口,分不清此时难以言喻的滋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玄灵子的。
玉虚撩帘进到郑玄身畔,随后是车夫提鞭御马的声音。
国师大人只单单向圣上说明了此事,而文武百官并不知悉,因此突然出发的这日清晨,只有景王殿下相送。
但也够了,他这两世,有景王殿下相送……便足够了。
·
迷山之上遍布竹林,是前任国师明玑子的隐居之地。因此即便只是一座小山,但在当地也非常知名。
不过很多人徒闻其名,而不知其所在。
郑玄到时,已从初冬进入极寒的节气。他披着大氅,手里是畏冷时玉虚塞过来的手炉。
马车里一片温暖,弥散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得益于齐明珠的医治,这一次的夜夜苦寒之症,果然缓解了许多。对于早已习惯于忍耐煎熬的郑长清来说,更是算不上什么。
“到了。”玉虚掀帘一看,觑到一片青翠间覆雪的色泽。他吩咐车夫停下来,回首对师父道,“这个时节来,您何必呢。”
郑玄摇了摇头:“正是此时,我才有三分把握。”
玉虚叹了口气,隐约能察觉到他师父所言之事,便在郑玄下车时为他紧了紧雪氅。
原本陷在郑玄怀中的小狸花猫“喵”了一声,围着国师大人绕了几圈。
郑玄循着记忆走到通往迷山深处的曲径前,正在此时,看到两个约有八九岁的孩子从山上下来,一男一女,皆是鲜红的衣饰,面貌十分精致,显得玉雪可爱。
等到郑玄面前,两个孩子停了步,男童问:“可是玄灵子小师叔?”
郑玄仔细回忆了一番这个称呼,估测约是他师父代已故的师兄收徒,记在他师兄门下,便回应道:“是。”
女童又问:“师祖昨夜吩咐我二人在此迎您,师祖说,您若是为自己而来,可直接上山进入竹苑。若是为与他人之事而来,便从这儿开始——”
她低了下手,正好指在曲径前最圆润宽阔的一块石板上。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清一清纷乱繁杂的世俗之心。”
不待郑玄回答,玉虚便惊诧道:“我师父什么样的旧疾,师祖怎能如此狠心……”
男童道:“若小师叔现下掉头回去,也可。师祖说,他向来心疼小师叔,是小师叔自己不心疼自己。”
玉虚还要辩解之时,却被郑玄拦了下来。他示意对方顾好自己,将跟出车外的小狸花猫也放到玉虚的怀中。
“你随你师兄师姐去吧。”郑玄道,“不必担忧我。”
玉虚还要再说时,那女童已率先挽住了他的手:“你立即与我们去见师祖,或可为小师叔求一求情,怎么,还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