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相会有些突兀。
齐谨行临夜登门,年不过十四五的少年皇子身披斗篷,迎面行礼。
两侧的奴仆太监,跟着他们的主儿屈膝下跪。七殿下的身姿秀如松竹,躬身未起,语道:“景王助我。”
齐谨行出身低微,他生母是行宫婢女,用完则弃。由贤妃养在膝下,而两年之前,贤妃亦在后宫争斗之中薨逝。自此,齐谨行一身孤影,零落独居。
也正是因此,他身边甚少有什么眼线,活动较为自如,才敢前来。
“你五哥,”沈青鸾未抬眼,一侧的北雁早将齐谨行扶起,看茶赐座。她提了一提这茬。“也曾要我如此助他。”
这是在说齐谨言之事,已让她心力交瘁、失望透顶。有婉拒的意思。
“我非五哥。”齐谨行道,“王爷不敢再试?”
那双眼烈火灼灼,少年意气甚足。沈青鸾牵唇一笑,撂出两字:“激我?”
少年皇子放下手,脊背挺直,乌黑的发衬着面容,语气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刚硬。
“景王胸中有沟壑,有杀伐果断之能、运筹帷幄之智。我这几句,激不起你。”
这倒是还像句顺耳的话。沈青鸾抬指摩挲杯盏,掌心贴着盏壁的花纹绕转过去。抿了一下翠绿茶汤,蔓延升起的白雾逐渐飘散。
此刻竟成平静之态,两人坐于位,茶香正馥郁。
夜风随之骤起,秋叶萧然。
就在齐谨行微微忐忑之时,忽听到沈青鸾道。
“你怕不怕死?”
若常人受问,必已惊出一背冷汗。而齐谨行资质甚佳,面对这一问话,尚沉得住气。
“愿走此路,一片血途。纵死何惧?”
面前冠发高束,凤眸凌厉的女人掀起眼皮,略略地盯住了他:“名节忠义,全可不顾?”
“清明者不顾小忠小义,将有大事可为。只求自知轻重,心怀净土。”
他答得很好,有明心见性的态度。沈青鸾微微眯起眼,神态颇似笑,却又笑意不深,语气甚至还带轻蔑。
“出身微贱如尘,也企求以权势翻身,将私欲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怎么,我像是很吃这套吗?”
齐谨行定定地与她回视,她话语多落一分,那只扣住衣衫的手就越紧一分。
“我以前来登门,就是有所求。私欲有,真心,也有。”
香炉飘烟,柔柔地四散而去。
热茶已温。
沈青鸾低首饮了一半,蓦地对北雁道:“换酒来,本王敬七殿下一杯。”
正在温茶换新酒之刻,她推开杯盏,抬眸望了一眼逐渐昏暗的夜幕。
“若你有断绝七情、弑杀血亲的刚硬心肠。本王或可为殿下解忧。”
齐谨行听得心口骤寒,只觉杀气扑面。
他稳了稳心神,蓦地站立起身,直视过去,道:“来日方长,我可回报给王爷你的,会比他人只多不少。”
这位以残酷手段而传于京都的女王爷,却向后倚坐,现出一副懒倦的姿态,道:“本王无意做废弃的弓箭、生锈的刀。只盼与所爱成婚,然后与他一起,为大启,营百年基业……”
她微微一笑,声音温度骤烫。
“开疆拓土。”
齐谨行立于其面前,只觉喉咙干涩,心中都燃起炽热的火焰来。他未再施礼,而是回复道:“九重的宝塔高楼,百年之后,当有王爷一席,流传千古,万代敬仰。”
高处如此孤寒,沈青鸾早已厌倦了。她未曾出言,而是忽地想到那九重宝塔上的歌颂功德成就的玄金牌上,似是会有妻室的镌刻记录?
于是,齐谨行看到这位王爷变换了坐姿,态度突然认真了些,说了一句。
“按我的要求刻。”
还不待齐谨行真的想明白这句话,新酒已送至。
沈青鸾抬手倾倒,斟满一杯。通体如玉的酒杯之内,莹润液体亮如绸。她抬手敬了齐谨行一杯,烧灼的液体顺着舌根滚下喉口,烈气冲入肺腑,一片火热。
齐谨行是少年,更不曾喝过如此烈酒。但此刻举杯,亦不曾迟疑。
空杯余香,透出玉杯的柔润色泽。微微摇晃的灯影下,映出七皇子纤瘦而刚硬的身躯。
“必不负恩。”
待七皇子离去之后,从临时摆来的长屏风后,才折出一人的身影。
屏后无灯,自然也难以窥测出是否有人旁听。
郑玄坐到沈青鸾身畔,听完两人对话全程,淡淡评价道:“你如此试他,尚且不急不怒,可堪一用。”
沈青鸾颔首道:“我亦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