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次日,太子薨的亡讯传遍阖京,谥号明-慧。诸臣皆着丧服入帝宫,依例跪于灵堂之外,素斋三日,以守国孝。
有诰命的女眷奉命入宫,陪侍皇后易氏。朝中几个有家室的女官的正聘夫君,则免去了这份礼节。
皇帝哀伤甚重,于寝殿中卧榻。至外头的哭声弱了,才摆手唤来青竹。
“李相,沈卿,还有易侍郎。你去外头将他们几个给朕唤进来。”
“是。”
李相自是当朝丞相李凝,郑玄家父的弟子。是毫无根底的平民出身,郑父致仕前提携了他,而李凝又恰是一个心有城府、于这官场中滚打多年的圆滑之人,自郑父致仕云游后便一路高升,如今年不至四十,已做到文臣之首的位置。礼部侍郎易凌霄则是皇后易氏的亲弟弟,出身名门。
稍待了不到半刻,三人便进了帝宫后殿中。
圣人起不得身,先指了李凝道:“大宴之前,李卿呈上来的奏章,今日,你拿去吧。”
那是江南水患的折子,想是太子遇刺前递上来的,看如今情形,即便此刻皇帝批复了,倒还不如不批复得好。
李凝称了声“是”,随即便听得圣人口唤“沈卿”,便侧首朝一旁的沈青鸾看去。
沈青鸾一身素服,一根无华的玉簪将长发簪起,耳铛、戒指、珠串,上下皆无,尽数除了去。挺拔如松地立在下首,面色端正,凤眸沉如寒冰。
皇帝觑来一眼。他此时神思已有混沌之象,强逼出声道:“水患是当务之急,朕又逢此大殇,你同着李凝,理一理国政。”
沈青鸾早有预料,面色不变地接下话来。还未等皇帝再言,外头的哭声竟渐渐起来了。年纪尚轻的易凌霄侧耳一听,知是皇后携同女眷进了前面的堂中,故而哀声大振。
“凌霄。”皇帝待妻弟与外人不同,“你扶皇后来。外头有两位爱卿守着,朕心里安下许多了。”
李凝与沈青鸾一同退出殿中。御前侍奉的女婢适时掀了竹帘,请这二位重臣主持大局。
沈青鸾驻足立在一侧,见李凝亦随之停步,便转头看向他,正对上这位丞相雾沉沉的眼。
李凝道:“原以为,你会提一提五皇子。”
沈青鸾轻轻嗤笑一声:“明-慧太子尸骨未寒,棺木尚且是热的。沈某提这个,想折寿?”
李凝盯视她片刻:“五殿下实不算是一个好人选。景王心明眼亮,为何屡屡指点这一位,教老夫看不清楚。”
沈青鸾此刻听到齐谨言,真觉得李相夸自己这“心明眼亮”的几个字,实乃讽刺。她抬指抚了抚素服衣袖,回道:“丞相大人春秋鼎盛,何谈一个老字。”
交谈止于此。沈青鸾回到原处,见宫闱妃嫔与诰命夫人在前,便离得远了些。及至日暮时,诸事才告一段落。
她寻了一天都未寻到郑玄的踪迹,此刻嘱咐南霜去问,说国师大人在灵华殿中,祝祷明-慧太子羽化一事。
郑玄是明玑子门下,不与他们这些俗人一同哭灵守丧,也合情理。而正因他是明玑子门下,又是国师,所需做的事情一样也不比沈青鸾、李凝等经手的事务要少。
日暮昏黄,夕阳晚照。重重的霞光映在灵华殿殿门之前,交织出一片摇晃不定的光影。
沈青鸾将近殿前时,周围守着灵华殿的侍卫刚要行礼,便被她轻声打发下去。而此时愈发靠近,愈觉内中宁静非常,寂然得宛若无人。
修长白皙的手指贴上殿前遮挡的垂帘,掌心拂过上面素净的绣图,从一侧掀开小半,帘底下的晚霞微光便照出一条亮亮的狭路。她抬眸望去,见到一个背影。
三清祖师在上。郑玄身穿正式的法服,长发皆由玉制莲花冠收束起,长簪穿冠,几缕白发掩在乌黑发丝之下,辨不得踪迹,坐姿挺拔端肃。
周围有道门中人击过的钟磬,沈青鸾来得晚了,那物就搁在玄灵子手畔,未动。
直至晚霞的晖光漫到郑玄袖摆边,他才微微侧身,低声问:“玉虚?”
必然不是玉虚,玉虚岂有这等脚步不使他察觉的深厚内力。正待郑玄转身相见时,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将他钉在了原地。
“是我。”
沈青鸾落下垂帘,南霜没有进入,守在了灵华殿外。她只身一人走进殿中,停在郑玄身后。
“昨夜带着你胡闹,耽搁久了。累不累?”
“胡闹”这两个字都说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悔改之心。沈青鸾垂下手覆到他肩上,掌心搁着一层道家法服,熨帖又温暖地与之相接。
此殿四面遮蔽,内中阴凉昏暗,眼下只有面前的香炉燃起幽幽的微光。郑玄无垢无尘的心境一下子荡出波纹,原是一番清净的脑海中也骤然动乱。
紧贴在肩上的手心仿佛带着逼人的滚烫温度般,他按着法经的手指停在字迹边缘,没有再翻动。
沈青鸾也没有非要他回答,而是陪他坐在了一旁,伸手理了理一侧用金字誊抄在玄色纸张上的经文,继续道:“我听闻,法事理应盛大。结果这灵华殿,只有你一个人。”
郑玄转过头看向她,玉色的莲花冠下,那双幽黑明澈的眼眸与沈青鸾交汇。
“景王殿下。”他问,“疲累了一天,怎么还来这里。”
沈青鸾靠得近一些,眼帘中逐渐地映入郑玄的双眸与睫羽:“玄灵子。”
她的声音柔且轻,就是与旁人虚与委蛇时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可面对着郑玄时,声音就不自觉地要轻一些。
“是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