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老舍
我拿着一块硬盘,走进办公室,坐到了正在忙忙碌碌切换着视频监控的程子砚的身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市局那边又反馈过来七个。”
程子砚面露难色,涨红了脸蛋,像是憋了一句话,硬是没有说出来。
“不会吧,这都三十多个了,他们是想把子砚给累死吧?”陈诗羽站起身来,说,“子砚又不是神仙,再怎么有本事,也追不出来啊。”
程子砚看了看陈诗羽,流露出一些感激的神色。
市局对上官金凤的调查,越来越深入,却像是陷入了泥沼。到目前为止,查出和上官金凤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男子,数量已经升至三十五个人。人数越多,对于本身就不算庞大的专案组来说,压力就越大。男子的数量越来越多,数字还在不断攀升,很难对每个人的行动轨迹都完整复原,所以市局不得不将一部分压力转移到视频侦查部门,希望通过监控追踪,来确定这些男子在九月十日左右的行为轨迹。
可是,这又是谈何容易的一件事情?视频越来越多,整理的线索也越来越复杂,这让平时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程子砚今天早晨都忘了梳头。
看着程子砚日渐憔悴,林涛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们市局不也有视频侦查支队吗?为什么什么任务都往子砚身上压?”
“市局是直接的办案机关,所以他们每天有无数起案件要去办。杀人放火的事情少,小偷小摸可多得数不过来。”我说,“所以,我觉得子砚要是有时间,可以多花一点心思。”
“我一大早来,子砚就已经开工了。”林涛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每天她都是最后一个走的,这几天她可天天都在加班!子砚,这个咱们不收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不能把身体熬坏了!”
“这个,也行。”我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于是退让道,“这项工作本身就是大海捞针,付出的工作量大,但可能收获线索的概率小。最近休息休息也行。”
“我没事的。”程子砚低着头说道。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尤其林涛还使劲在帮她说话,这让程子砚的脸色变得更红了,“林科长……我没事的。”
“话说,这个女的还真是精力够旺盛的。”韩亮见状,一边摆弄着诺基亚手机,一边转移了话题,“这就是传说中的‘公共汽车’吧。”
“‘公共汽车’?什么鬼?”陈诗羽皱起了眉。
“就是,就是对私生活不检点的女性的一种贬称吧。”韩亮解释道。
“哦?”陈诗羽没好气地说,“那要这么说,和上官金凤发生关系的这些男人,也是‘公共汽车’呗?”
韩亮最近说什么,小羽毛都一点就炸。这次他又撞到枪口上了,于是立刻笑了笑道:“我错了,这个称呼的确不合适。”
“同时拥有多个性伴侣,如果双方都是知情、自愿的,只要不伤害到其他人,跟别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陈诗羽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伤害到了其他人,那责任也应该由双方一起承担,这和男人、女人没什么关系。可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一旦出现这种事,拉出来浸猪笼也好,在街上被厮打也好,大都是女方。一样做错了事的男性,连影子都看不到,随随便便就被原谅了。男人出轨,就是风流倜傥,就是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女人出轨,那就恨不得进行dàng fù 羞辱,游街示众——这也太双标了。”
“我同意。”程子砚点了点头。
“这么一听,是挺双标的。但你们说我传统好了,我还是不太能接受同时有多个性伴侣的事。”大宝感叹道,“光要经营一段感情就已经很操心了,心得有多大,才能包容那么多个人啊。”
“我记得曾经有一个作家写过,说‘性’应该是在双方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爱意的时候,用行动来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林涛忽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也保守,爱一个人就足够啦。”
“我也是。”我举手。
办公室里的四个男人举起了三只手,就剩下韩亮孤零零的一个。
陈诗羽看似不经意地望向他。韩亮欲言又止,但最终选择了沉默。
林涛故作老成地拍了拍陈诗羽,岔开了话题,说:“那个,老秦,我看今天发的舆情通报,有一个是涉法医的。”
“哪个?”我紧张地问道。
我们的日常工作很繁忙,但是在繁忙之余,我们也都不会忘记维护属于自己的自媒体帐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地解答一些舆论热点中的涉法医问题。使用自媒体这么些年,我自己也逐渐意识到,我们做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大多数舆论热点事件,都涉及了人身的伤亡,而大部分谣言,也都起源于伤亡的细节。大多数群众对法医学知识不了解,成为造谣、传谣者的可乘之机。
所以,我使用自媒体的目标就是,不让谣言侵袭我的专业,就像不能让外敌侵略我们国家的土地一样。
林涛指了指他正在看的舆情通报。
上面的标题是《龙东县一暑期培训学校发生非正常死亡事件,家属聚众围堵学校》。
“又是学闹?”林涛说。
我看完了舆情通报,说:“这个不是正规的学校,说白了,就是注册的公司,开展所谓的‘夏令营’活动。”
“国学夏令营?”大宝接过舆情通报,看着说道。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微博,说:“目前看,还不是很热,但是有热起来的可能。关键问题是,发微博的人,直指我们法医鉴定含糊不清,这个,我们不能偏听偏信,还是要去了解一下情况的。”
省厅对于全省的公安法医鉴定都有监督、质量管理的权限,既然网上的舆论直指法医鉴定存在问题,那么在当事人提请重新鉴定之前,省厅法医部门也是可以提前介入进行监督审查的。
我履行完了相关的手续,得到了师父的支持,便和大宝一起乘车赶赴龙东县。
难得只有三个人同车,我问韩亮:“你和小羽毛不是关系缓和了吗?怎么又开始怼起来了?”
“我可没有怼她,是她一直在怼我好不好?”韩亮苦笑着说。
“难道你不能给她解释解释,其实你……女朋友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我说。
“我为什么要给她解释?她又不是我什么人。”韩亮说。
我想想也是,说:“倒不是她是你什么人的问题,这涉及我们勘查小组和谐关系的问题。”
“我觉得挺和谐啊,反正我又不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韩亮笑嘻嘻地说道。
“她是小孩子?”大宝推了推眼镜,说,“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赢她。”
龙东县公安局的刑警大队技术中队已经接到了省厅的通知,此时已经在县局会议室里等候着我们了。因为我们审核的权限仅限于法医学鉴定,所以也没有通知侦查部门的同事。
龙东县公安局的赵法医见我们来了,甚是高兴,说:“你们要是不主动来,我们也得请你们来帮忙,这事儿,还真是没那么容易。”
“先看看照片,介绍一下尸检情况再说。”我微笑着和大宝一起围坐在会议桌前。
一名实习法医使用投影仪播放着幻灯片,赵法医则简短地介绍着尸检情况:“死者女性,十五岁,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被父母送到了这个夏令营。二十多天前,也就是八月二十八号,距离夏令营结束还有两天的时间,在一堂课上,因为死者和授课老师发生了言语冲突,老师使用黑板擦掷向死者,砸中了死者的额部。”
“又是颅脑损伤。”大宝说道。
赵法医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说:“确实。”
“没事儿,您继续,大宝是说,我们最近接到的案子都是颅脑损伤的。”我笑了笑,说。
“你说邪门不邪门。”大宝说,“医院的妇产科里有传言,说是生孩子,一阵子全是男孩,一阵子全是女孩,那是因为每一船拉来的性别都不同。现在怎么连法医接案子也这样了?”
“不要迷信。”我拍了大宝后脑勺一下。
赵法医顿了顿,像是被大宝的描述打断了思路,过一会儿接着说:“尸体检验来看,死者的全部损伤都集中在头部。”
屏幕上放出了死者头皮、颅骨和颅内的几张照片。
赵法医接着说:“死者左额部皮下出血伴擦伤,但下方颅骨无骨折,颅内也无出血,脑组织也没有挫伤。但是死者的右侧脑组织额叶有少量挫伤,出血较少。她的顶部头皮也有片状皮下出血伴擦伤,顶颞部颅骨一条很长的骨折线从枕外隆突右侧一直延伸到右侧眶上,其下大片蛛网膜下腔出血和硬膜下出血。左侧枕部头皮也有片状出血伴擦伤,其下颅骨是好的,但是脑组织有少量挫伤伴出血。”
“颅脑损伤是颅脑损伤,但这伤有点多,等我捋一捋。”大宝翻着白眼说道。
“然后,你们就下达了什么结论?”我问,“舆论热点上看,家属对公安机关主要提出的问题就是法医鉴定含糊不清。”
“这就冤枉了。”赵法医说,“我们按照程序,把死者的内脏组织送去龙医大进行组织病理学检验了,毕竟是脑组织广泛出血嘛,即便有明确外伤,也需要排除一下自身潜在脑血管疾病。我们没有组织病理检验能力,就送去大学了。可是,大学的结果也就刚刚出来,排除了疾病。我们的法医鉴定还没有出具呢,怎么就说我们含糊不清了?”
“正常,凡事都要找公安的麻烦,好炒作,但找麻烦总要有个由头嘛。”大宝说。
“也不是。”我说,“毕竟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天了,我们还没给结论,就是我们的不对。”
“可是,我们在受理鉴定的时候,约定时限是三十个工作日啊,我们可没有违反约定。”赵法医不服。
我点点头,不去争辩这些,说:“没有出具就没有出具,但为什么会说我们含糊不清呢。”
在一旁播放幻灯片的实习法医红着脸说:“他们在尸检的时候问我,我就说是颅脑损伤死亡,没有说其他的。可能,他们认为是我说得含糊不清吧。”
“嗯,这可能是原因。”我说,“但是,事情发生的经过肯定比较复杂,不然家属不会纠结于法医鉴定,对吧?刚才事发经过,大宝把赵法医的话给打断了。被黑板擦砸中了,然后呢?”
“哦,对,我说怎么感觉有话没说完呢。”赵法医拍着自己的额头,说,“毕竟是在夏令营中,有很多目击者,所以调查情况非常详细。当时死者被砸中以后,直接趴在了课桌上,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眼睛被砸中了。不一会儿,死者开始在课桌上摇晃起来,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这时候,老师有些害怕了,叫来了两人抬着担架,将死者运到楼下。准备用给夏令营提供食宿材料的皮卡车将她运到县医院。”
“没打120?”我问。
“打了,但是120询问地点后,说需要三十分钟时间才能到。这个夏令营和县医院正好是在县城的对角线,比较远。”赵法医说,“所以,夏令营的负责人决定自己直接将学生运到医院,可以省去一半的时间。可是,在两名学生抬着担架下楼的时候,担架脱落了,死者当时摔在了楼梯上,后脑勺着地。两名学生把死者重新拉到担架上,抬上了皮卡的斗里,负责人亲自开车,但开出没多远,车辆又发生了车祸,和对面的一辆轿车迎面相撞。虽然车内人员没有受伤,但是皮卡车斗内陪同的同学称,当时死者的头部因为惯性撞击了车厢板。不久,120赶到,死者就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和大宝听得面面相觑,大宝说:“这,这孩子,也太倒霉了吧。”
“是啊。”赵法医说,“现在问题就来了,家属最关心的问题是,死者被砸中头部、摔跌头部、撞击头部,头部一共受力三次,看起来损伤都不轻。问,哪一次作用力致死?”
“这,这老师怎么能体罚学生呢?还有,这么瘦弱一女孩,两人抬担架都抬不动?这么没用?”大宝还在心疼死者。
“是两个更瘦弱的女孩抬的。”赵法医说,“这个夏令营,是什么女德班,学生、老师都是女性。”
“女德?”大宝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女德是什么鬼?”
“所以说,如果是老师砸死的,学校要承担全部责任,老师还要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是抬担架摔死的,学校责任相对较小;如果是交通事故致死的,还有保险理赔。”我说,“对家属来说,第一、第三种都可以,就怕是第二种。”
“不管家属满意不满意,我们力求客观公正就好。”赵法医说,“可是,完全搞清楚致死作用力,这似乎有点难。”
“多次损伤中,寻找致命伤,确实很难。而且,需要看案件的具体情况。并不是所有案件都是可以分析明确的。”我说,“但,有的案件中,损伤情况特殊,也不是完全没有分析明确的可能,比如这一起。”
“其他部位损伤都很轻,不足以致死。”赵法医说,“从颅内情况看,死者右侧顶部纵贯的骨折线下,有大量出血,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处骨折,就是致命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头皮有三处损伤,提示三次受力。”赵法医说,“结合调查,左额部的损伤是砸的。枕部损伤,对应额部有脑挫伤,这是对冲伤(1),所以这一处是摔跌的。顶部位置不容易摔跌到,所以顶部头皮损伤是仰卧位时和车厢板撞的。”
“嗯,没问题,头皮损伤情况,和调查的情况是非常吻合的。”我说。
“可是,打开头皮,颅骨这一处骨折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个我们还是挺困惑的。”赵法医说,“骨折线最宽处,就是受力处。死者头部的骨折线最宽处,大约是在骨折线的正中间。而这个地方,和顶部的皮下出血之间距离五、六厘米呢。骨折线最近的头皮损伤就是顶部的撞击伤,但又不完全对应。所以我们倒是想倾向于头顶部撞击致死,但又不敢定。”
“既然不对应,就不能说这一处骨折线是外力直接作用导致的骨折线。”我说。
“那这个骨折线从哪里来的?”赵法医问。
“整体变形啊!”大宝说,“颅骨的整体变形导致的骨折。颅骨是一个球体,在两侧受力的时候,球体发生整体变形,受力的方向轴距变短,而受力垂直方向的轴距变长。变长的轴距会让颅骨遭受拉应力(2),当拉应力超出了颅骨承受的范围,就会被‘拉’骨折。整体变形的骨折,通常骨折发生部位都不是受力的直接部位,骨折线最宽的地方也只是颅骨最容易被‘拉’骨折的地方,而不是受力点。”
“这个我知道,听过相应的课。”赵法医挠挠头,说,“不过说老实话,还是没搞得很明白。而且,整体变形导致的骨折,不都是在颅底吗?”
“也不是。”大宝继续解说,“容易在颅底发生整体变形骨折的原因是颅底的骨质薄,承受不了太大的拉应力。但是在不同的个体中,不同的受力方式以及受力时死者处于的姿态不同,都会导致骨折发生的部位不同。颞骨同样也很薄,也容易被拉应力导致骨折。”
“不同的受力方式。”赵法医沉吟着。
“是啊。”大宝说,“颅骨整体变形的受力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一侧颅骨减速运动受力,双侧颅骨受力,颅骨持续受力,颅骨内弯外曲式局部受力……”
我挥挥手打断了大宝的背书,说:“这个就不要细说了。总之,当颅骨受力导致整体变形骨折,骨折线的方向是和受力的方向一致的。”
说完,我用激光笔点着照片说道:“第一处损伤,左额部砸伤,只伤到皮下,虽然有可能导致头痛头晕,但是不可能致命,即便是做伤情鉴定,也不过就是轻微伤级别。这一处损伤,咱们果断排除。第二处损伤,摔伤。从损伤来看,着力点是后枕部偏左,导致了脑挫伤,但也不至于致命。同时,因为对冲作用,导致右额部脑挫伤。右额部头皮是没有损伤的,证明这是一处对冲伤。摔跌的作用力,恰恰就是从后枕部偏左到右额部的方向,这和颅盖骨上的骨折线方向是一致的。再看第三处损伤,虽然也造成了脑挫伤,但也不足以致死。受力点和骨折线有一段距离,而且受力的方向是从顶部至下颌方向,这和骨折线走向是方向不一致的。说明撞击伤不具备直接形成骨折线或整体变形形成骨折线的条件。有印证、有排除,我们可以果断判断,死者是在从担架上摔跌到地面上形成了致命伤。”
“家属肯定不满意我们的结果。”赵法医担忧地说道,“舆论还得热。”
“作为法医,实事求是是唯一宗旨。”我说,“无论舆论怎么热,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客观结论。”
赵法医点头道:“好,我们今天就出具鉴定书!”
刚说完,赵法医的电话响了起来。他静静地听完电话,站起身收拾东西,说:“秦科长,刚才得到消息,辖区派出所在准备再次调解的时候,发现这个夏令营负责人汤莲花失踪了。”
“跑了?”我说。
赵法医点点头,说:“现在局长要求我们去夏令营驻地进行搜查,寻找汤莲花的个体特征和生物检材,下一步还得找到她。”
龙东县东南面的一座六层高的旧式写字楼外,挂着“莲花国学培训基地(本座三楼)”的招牌。这就是由汤莲花担任法人并占股百分之百的“莲花艺术培训有限公司”的住址所在了。为了保护现场,三楼楼梯口在二十多天前拉上的警戒带还没有去除。
“所谓的国学,不过就是传播那些古时的‘女德教育’。”赵法医说。
“我倒是挺好奇‘女德’都教育一些啥。”大宝笑着说道。
“汤莲花的住处,也找了吗?”我问。
“她就住在这儿。”赵法医朝三楼走廊深处指了一指,“夏令营嘛,这里是有宿舍的。”
“那这警戒带?”我问。
“哦,这就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嘛,并没有定为命案。”赵法医说,“所以,虽然拉了警戒带,但是这里已经恢复进出了。”
我点了点头,让大宝对三楼的教室进行搜索,而我和赵法医则径直去了汤莲花的住处。
整个三楼看起来非常平静,并没有老板卷款私逃的那种仓促感。而汤莲花的住处则更加平静,日常用品一件没少,甚至连行李箱都安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
我戴好手套,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一张身份证最先映入了眼帘。
“嘿,汤莲花的身份证在这里。”我把身份证拿了出来,装进物证袋,朝在卫生间里提取生物检材的赵法医说,“49岁,住址是龙东县栗园镇,是这个人没错吧?”
“是啊。”赵法医说。
“可是,既然是出逃,为什么连身份证都不带?”我说,“这合理吗?”
“可是,侦查部门说,她确实是失联了。”赵法医提着物证袋走出了卫生间,说,“我也正奇怪着呢,这些天,家属和汤莲花一直在谈赔偿,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她跑什么?”
“会不会和网络舆情有一定的关系?”我问。
“不,汤莲花是三天前失踪的。”赵法医说,“我刚才专门问了,是她失联,死者家属联系不上,才会在网上炒作的。”
我盯着手中的身份证,皱起了眉头。
大宝拿着一叠白纸跑到了我身边,说:“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大宝拿着的,是夏令营自己印刷的“教材”,用普通a4纸打印出来,然后装订起来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是说一些“三从四德”什么的理论,还举了一些“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不遵守女德,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
“不孝敬父母,得癌症?不听从丈夫,出车祸?”大宝说,“你还说我迷信,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好不好?”
“这是在搞复辟啊。”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把封建礼教的糟粕给拿出来祸害人?这种行为是要坚决打击的!”
“可是,不归我们公安管。”赵法医耸了耸肩膀。
“居然还有家长把孩子送来这里?脑子坏了?”我说。
“在我们龙东县的农村,封建糟粕确实还是遗毒啊。”赵法医说,“这个汤莲花,不过是迎合了新时代叛逆期少年的父母的想法而已。”
“迷信啊、女德啊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大宝一脸神秘地翻动着手中的“教材”,说,“你看,这是什么。”
这一页纸上,印着一段话和一张图片,是不守妇道的女子被浸猪笼的描述和手绘画。画面上一个小小的竹笼里,塞着一个身体蜷缩的女子,正在痛苦地挣扎。笼子的一半已经浸入了水中,似乎正在缓缓沉下。
我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大宝。大宝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所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上官金凤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大宝说:“16号,六天前了。”
“会不会有关联?”我说。
“你们这是?”赵法医一脸茫然。
我笑了笑,说:“汤莲花的个体特征、视频影像什么的资料,也给我提供一份吧。这边做好家属工作就好了,就不需要我们了,我们需要马上赶回省厅。”
见我和大宝匆匆地进门,我的手里还拿着一块硬盘,程子砚条件反射性地脸一沉。
“别怕别怕。”我笑着说,“刚才我们发现一个宣扬‘女德’的培训机构的老板失联了,他们的教材里,有和现场情况非常相似的‘浸猪笼’的表述。所以,我觉得需要找到这个老板,说不定和我们的案件有一些关联。”
“女德?”陈诗羽扭头说道,“真是恶臭,搞不懂怎么还会有人相信这个?”
“有需求才有市场,我倒觉得,送孩子来上女德班的人,并不一定是为了学习女德来的。”韩亮笑哈哈地说道。
“什么意思?”陈诗羽讶异地看向他。
“我刚才翻了翻他们的学生档案,夏令营里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女孩子。”韩亮继续说道,“这个年龄,差不多就是青春叛逆期的时候。我倒觉得,把孩子送到‘女德班’,和把孩子送到‘戒网瘾’的学校的行为没有太大的差别。孩子长大了,不好管束了,自己又不懂得教育,就去寻求外界的帮助罢了。家长可能并不关注这些‘女德班’究竟教了些什么,就像他们同样可能不知道有些‘戒网瘾’班用的是‘电击疗法’,甚至是穷尽虐待的方式,让孩子吃尽苦头一样。他们只关心上完这些班,孩子回来是不是能变得‘乖巧’‘顺从’‘听话’,让他们不用再操心孩子走歪路。”
“简单粗暴。”陈诗羽鄙夷地总结道,“但我觉得还是不一样,‘女德班’这个名字,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只提倡所谓的女德,却没有相应的男德,归根到底还是希望女性彻底服从男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这些家长即便希望女孩不走歪路,也不能用这种扭曲观念的方式,来预防她们走歪路吧?”
“确实,这些‘女德班’就是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去给女性洗脑,去束缚女性,要坚决打击。”林涛看着陈诗羽说,“你看我反思的怎么样?”
“嗯,如果是要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确实要打击这些打着传统文化的幌子骗钱、害人的培训。”我说,“我们国家的孩子们,最缺乏的是死亡教育和性教育。这两个教育的缺乏,恰恰也和传统文化中的避讳和保守有关系:忌讳死亡,而不进行死亡教育,最后孩子也不懂得尊重生命;避讳谈论性话题,而对性教育敷衍了解,最后孩子们对性的无知和误解,反而会酿成恶果。这两个教育,才是迫在眉睫需要开展的。”
“我现在,究竟是看哪些视频?”程子砚见我们跑题了,于是问道。
“之前的,全部停下吧。”我说,“现在全力寻找这个汤莲花的下落。你现在不是正好有最高的视频调阅权限吗?据说汤莲花是三天前失联的,这个硬盘里有她失联之前的影像资料。拜托了!”
“这个,难度不大。”程子砚眉头舒展,像是放松了许多。
“那么,这个案子,你就不用去了,专心找汤莲花吧。”我说,“其他人,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要去程城市,那里发生一个非正常死亡事件,性质不清楚,需要我们去解决。我刚刚在车上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要求我们马上出发。”
“会不会又是颅脑损伤?”大宝跳了起来。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说吧!都是一船拉来的。”大宝说。
“迷信,也是腐朽的。”我说。
“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岔开话题,开心地说道。
事发地是在程城市海棠小区的一间分割出租屋内。所谓的分割出租屋,就是房东将自己的多卧室的房屋用建材板隔离出多个区域,分别出租给不同的人。这种分割出租屋,是为了满足那些单身居住、经济条件较差、长期租住的租客的需求。
这种分割房在各地都会存在,是物业公司比较厌烦的形式。房东拥有内部改造房屋和租赁的权利,物业不好多说,但毕竟这种分割房容易出现很多问题,也存在诸如超负荷使用电器等比较严重的安全隐患。
因为物业对分割房的限制,也会出现很多房东和物业以及租客和物业之间的矛盾。有的时候,房东将房子租给二房东,一旦出现事故,房东和二房东也会出现很多纠纷。因为分割房的租赁,很少有房东会登记租客的身份信息,所以在分割房内部出现刑事案件的情况也比较多。
所以,这种介于小旅馆和出租屋之间的性质的房屋,出事情不好查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一名租住在分割房里的人,叫金剑,男,25岁,是程城市周边农村的居民,毕业于程城市技工学校,之后就在程城市开挖掘机。因为在市里没有住处,他就在这一处分割房里长期包租了一小间卧室,作为自己平时的居所。金剑为人内向,虽然在这个分割房内已经居住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从来不和其他分割房租客交流。他因为长期租住,所以房东租给他的是被分割的一个自带卫生间的主卧室的区域,连使用卫生间也不会影响其他租客,和他们几乎完全没有交集。即便是在过道里相遇,也是不说一言一语的。只要一回到住处,金剑就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
而今天中午,金剑的房门却是虚掩的。
因为今天是周六,休息日,所以几名租客一大早起来就在其中一名租客的房间里打扑克。在打扑克的过程中,他们听见一夜未归的金剑在早晨七点半左右回到了出租屋,并且在他们分割房的房门上重重敲了几下,说了一句:“小点声,我睡觉。”说完,金剑就回到了斜对面自己的房间,并且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根据几名租客的说法,后来大家都很自觉地没有发出大的声音。他们一直打扑克打到中午时分,准备点外卖吃午餐的时候,一名租客到过道尽头的公用卫生间上厕所,发现金剑的房门是虚掩的。这和金剑平时的行事方式是完全不同的,这名租客感到了异常,就推门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把租客着实吓了一跳。
金剑坐在地上,靠在床边,双手双脚都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显然已经死去了。
报警后,警察立即封锁了现场,并且将参与打扑克赌博的四名租客控制了起来。经过调查,金剑昨天晚上是在小区附近的网吧里打游戏打了通宵,在早晨七点半左右下线离开的。这和租客反映的情况一致。对金剑外围的调查,除了这个小伙子外形还不错,算是有一点“色”以外,真的就是一个无“财”无“仇”的人。他平时的工资除了维持生活所需、打游戏以外,剩余的不多,都在支付宝里,并没有动账的迹象。而社会矛盾关系更是简单,基本除了工地、住处两点一线以外,就是有时会去网吧包夜打游戏了。没有朋友,没有仇人,甚至连熟人都不多。既然这样,这一起案件,似乎看起来没有什么作案动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有人来杀这么一个似乎和社会隔离的年轻男人的。就连那些入室盗窃的小偷,也不会选择这种分割房来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