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凝寒点点头,笑着道:“姑姑,旁的事让宫人去忙,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这一次,孙姑姑没有拒绝。
趁着寝殿里没有外人在,郝凝寒握住孙姑姑的手,颇为认真道:“姑姑,这一年来承蒙您不离不弃,我心里实在感激,咱们两人这一番缘分,全靠你尽心尽力。”
孙姑姑不是个爱哭的人,宫里数十载生活,令她练就一刻铁石心肠。
听到郝凝寒如此说,她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唉,小姐,能伺候你一场,也是我的福分。”
从郝凝寒身上,她学会了如何坚持,如何努力,如何不放弃。
且伺候她的这一年,她一点尔虞我诈都没沾染到,无忧阁仿佛是世外桃源一般,她们身处其中,悠然度日。
她到了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喘息时候,倒也异常难得。
郝凝寒紧紧攥着她的手,心里万分不舍:“姑姑,若是你不嫌弃我……若是以后我能努力做个好先生,待你出宫后就去寻我,我们可以一起作伴。”
郝凝寒如此说着,也握住了豆蔻的手:“若将来你也要出宫,自可更姑姑一起去寻我,我们三个还在一起,多好。”
豆蔻哽咽出声,低头捂着脸哭。
孙姑姑原本想在宫中孤苦终老,但郝凝寒的这一番话,却令她早就一片荒芜的心田再度发芽。
宫外的烟火迷蒙似乎只在她久远的记忆里,令她现在午夜梦回时还颇有些想念。
宫里的这一辈子,仿佛一场梦,醒来空空落落,什么都没留下。
她看着郝凝寒真诚的眼神,使劲点点头:“好,到时候咱们娘三作伴。”
郝凝寒从袖中拿出几个荷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一看就没少放银子:“姑姑,豆蔻,这些时候有姐姐赏赐,我手头宽松,陛下也恩准可以自行带出宫去,你们往后还要在宫中当差,便收了当体己,别亏待自己。”
她是什么身价,孙姑姑和豆蔻最清楚。
“不行,出了宫小姐还得自己吃喝,我不能收。”孙姑姑不要,豆蔻也不肯收。
郝凝寒淡淡笑了:“你们不收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姑姑放心,我这些年赞下些身价的,去了书院也有俸禄,只高不低,你放心便是。”
孙姑姑叹了口气,还是把荷包接下,跟豆蔻一起分了。
“好,那姑姑就先给你攒着,你也放心豆蔻,宫里有我,看谁敢欺负了她去。”
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很奇妙。
郝凝寒同父母少了些亲缘,可同孙姑姑却又能生出些旁人不懂得母女深情来。
将来便是郝凝寒一直一个人,接了孙姑姑出宫去,若是再加上豆蔻,娘几个也算有了家。
中午用完午膳,下午是月中最后一次平安脉。
今日徐思烨依旧准时出现在无忧阁,他先同郝凝寒行礼,然后请脉看诊,过程一丝不苟。
郝凝寒沉默地让她诊脉,也是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直到徐思烨收回手,然后又简单写了一份方子,却直接递给了郝凝寒。
“郝小姐,听闻你明日即将出宫。”
郝凝寒点点头,她倒是很平静:“是,蒙陛下恩准,我明日即可出宫,归于白身。”
徐思烨便把方子递了递:“往后也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臣……我写了一个专治手脚酸痛的方子,若是今年冬日你手脚酸痛,可用来调理。”
郝凝寒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份体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念一下子涌入心头,从徐思烨平淡的语气里,她甚至听出几分关怀。
徐思烨看郝凝寒没接,便也抬头去看她。
相比去年的这个时节,郝凝寒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她眉宇之间再无晨晨暮色,也无一身病气。
现在的她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见人三分笑,无论谁看她都会赞她青春靓丽,温婉大方。
这种改变,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光彩,让人移不开眼。
徐思烨自然也是如此的。
所以他话越来越少,也不敢多去看她一眼,只怕自己……
想到这里,徐思烨把方子放到茶几上,对郝凝寒道:“郝小姐,此番祝你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郝凝寒点点头,然后就看他大踏步走出无忧阁。
一阵微风吹拂而来,吹动了他飘摇的衣摆,墨蓝的朝服随风飘扬,显得他越发挺拔出众。
徐家的太医长得都好,让人很容易一见倾心。
郝凝寒下意识追到门口,出声换他:“徐大人……”
她声音很轻,似叶儿在风中飘摇,若是不去注意,无人得见。
但徐思烨却顿住了脚步,他回头望了过来,脸上有着淡淡的询问之意。
郝凝寒张了张嘴,她觉得喉咙干涩,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说不出口。
然而她这一番踟蹰忐忑,却令徐思烨眼中灿然生出些许璀璨的花火。
徐思烨回过身来,他就立于夏日明媚阳光里:“郝小姐,你将来有何打算?”
郝凝寒没想到他突然问及此事,却还是实话实说:“我想先去书院跟着学生努力学习,待自己手里攒些俸禄,也能学得一些本领,再去看遍大齐的风景。”
徐思烨自然知道她要去玉明书院,可没想到她还想去游历天下。
这种胸怀,并非常人所能拥有。
听了她的话,徐思烨略显冷清的面容上,难得勾起一丝微笑。
“我也觉得能去大齐各地游历一番,很能增长见识和抱负,”徐思烨道,“尤其你要做先生,能多一些见地也是很好的。”
郝凝寒倒是没想到,徐思烨竟然会如此替她着想,她顿了顿道:“正是如此,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想去好好看看,看看旁人的人生百态,领略一下山川风光,大抵也找寻一下不同的自己。”
她从生来就缩在一方天地间,什么都没见过,选秀入宫,不过是从一方天地走入另一方天地,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对于天外的天,她早就心生向往。
徐思烨看着她眼中的期待,不由轻声笑了笑:“如此甚好。”
郝凝寒认真看着他。
“徐大人,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祝你前程锦绣,鹏程万里。”
郝凝寒笑着说。
大抵是因为两人身份已改,也大抵是因为明日就要看不见她,徐思烨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诚地落到郝凝寒的脸上。
徐思烨见过很多人,认识很多人,也医治过更多人,在他眼中,人人都是相似的。
除了父母姐姐,除了亲人好友,旁人都没什么区别。
唯独郝凝寒,唯独她。
在他眼中,她是发着光的存在。
徐思烨脸上笑容更胜,他拱手道:“郝小姐,他日有缘再见。”
郝凝寒站在门中,看着他潇洒离去,心里却想:怕事此生都不会相见了吧?
次日清晨,郝凝寒坐上马车,离开了玉泉山庄。
舒清妩抱着大殿下去送她,颇为不舍:“以后有空就进宫来看我,在盛京时最少两月来一次,待你去游历,也得一年来一次,记得了吗?”
面对即将离开舒清妩,郝凝寒难得红了眼眶。
她低头使劲擦了擦眼睛,哽咽地道:“姐姐,我会很想你,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进宫看望,姐姐放心。”
剩下的话,她都没有说出口。
舒清妩把她从深渊里拯救出来,她嘴里叫着姐姐,可在心底里,舒清妩仿佛她心中的神灵。
她从来没跟外人说过,她自己有多依赖舒清妩,有多惦念着她。
这份感激和惦念,她都好好压在心底,想着自己一定要努力混出个人样来,不让姐姐跟着她丢脸。
舒清妩捏了捏郝凝寒的脸,对她道:“去吧,去看看外面的天。”
马车咕噜噜转动起来,郝凝寒坐在马车上对舒清妩挥手,蔚蓝的天在她眼前徐徐铺开,另一个世界即将在她眼前展现。
玉明书院的生活倒是比宫里热闹。
在张采荷和赵曼儿的引领下,郝凝寒渐渐熟悉起了书院的生活。
说书院热闹,是因为书院中最多的就是年轻女学生,她们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每日朝气蓬勃,从不气馁。但相比于学生们,先生们则要沉稳许多,这边的先生都是和阳重金聘请来的,有的确实是闻名遐迩的女大儒,有的则是不愿去大书院的好脾性,先生们平日里都很和善,无人去明争暗斗。
只偶尔夜里月明时,大家伙儿坐下来一起喝喝酒谈谈天,日子别提多惬意。
在陆续学习简单的腿脚功夫跟医理之后,郝凝寒跟朋友们辞别,准备踏上她的新征程。
她离开书院的这一日,是个大晴天。
蔚蓝的天空之上是朵朵白云,鸟儿从树林中飞出,欢快地鸣叫着秋日的温柔。
郝凝寒身穿青灰的劲装,她背着简单的小包袱,直接打开了书院的门。
然而门外等待她的不是前程万里,却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陌生人。
徐思烨堂堂立于书院门外,他也穿着一身浅蓝的劲装,头上简单戴着青云帽,身上背着跟郝凝寒一模一样的包袱。
郝凝寒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地看到他,此时大大睁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徐思烨对她灿然一笑:“郝小姐,可否允在下同行?”
郝凝寒结结巴巴:“什么,你……?”
徐思烨道:“我也想要去领略一番祖国山河,不知郝小姐可否嫌弃在下?”
他说完,就那么看着郝凝寒,不再多言。
郝凝寒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之外。
她猛地低下头,脸上几乎要发烧,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嫌弃。”
怎么可能会嫌弃呢?
徐思烨看着她羞涩的脸,微微一笑。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