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晃晃脑袋:“平日里老太太给了不少的金银锞子,哪儿用得完。再说这么多的银子,我可买什么呢。”
大家听得轰然一笑,对一个只七岁的女孩来说,银票的用途确实还是遥远了些。邢夫人对那银票虽然眼热,可是当着贾母如何肯收?
贾母向她道:“你替她收着吧。让人替她置办两亩地也好。她也这么大了,谁家的女孩嫁妆不是打小就攒起来的。”刚说完,自己又想起元春从小攒起的嫁妆,却因不几日后的小选而无用,脸上的笑就有些维持不下去了。看向元春的眼里都是心疼与不舍。
她的话也让王夫人好一阵不自在。元春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是信了哥哥的话,想着一日里元春在宫里出了头,能里外有个照应。可是那宫里毕竟不比宫外,没熬出头之前,怕是不得相见。
王夫人只好强笑道:“正是这个理儿。现在大太太就给迎春准备起来,将来迎春必是感激大太太的。”
此话出口,整个荣庆堂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贾母所以把众人都留下来,又拿出这些东西赏人,不过是想着府里如贾宝玉所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王夫人这话,却分明是在暗示邢夫人自己并无所出,就算是对迎春再好,也不过是面子情。
这倒激起邢夫人一腔不平之气来:“是呀,迎春又懂事儿,长得又可人意。我再给她攒上几年嫁妆,将来说亲时也不低了谁去。”
你的闺女再长得好,再周全又如何?还不是让你这个做亲娘的要给送进宫去?将来就算是平安出宫了,年岁也老大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给哪个高门做填房,怎么比得迎春从开始就做正房嫡妻!
贾母难得地没有对邢夫人的话进行驳斥,只道:“我也乏了,你们也各自回屋里歇歇去。早饭也都不必过来了,各自在屋里用吧。”
谁能看不出贾母情绪已经完全败坏?邢、王两人只好起身,带着各自的媳妇、女儿散了。元春送走了邢夫人与李纨,见迎春与邢夫人道别之后,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问道:“二妹妹不累吗?快回自己屋子去睡一会儿吧。”
迎春摇了摇头:“大姐姐,老太太不高兴呢。要不咱们去劝劝老太太吧。”
这个妹妹平日里总跟着宝玉同进同出的,元春对她也算关注。不过往日往往都是宝玉有了主意,两人一起去办。今日她竟然能看出贾母不高兴,倒让元春有些惊讶:“可是老太太刚才让咱们各自回屋,说不定是她老人家自己累了,也想休息一下。”
迎春却道:“老太太不是累了,她是心疼大姐姐。宝玉说过,老太太最疼大姐姐,等大姐姐去了宫里,我该替大姐姐好好陪老太太。可是现在大姐姐还在家,咱们一起陪老太太可好?”
拉过迎春的手,元春与她一起慢慢走向正房:“好,我们一起去陪老太太。”
迎春边走边问:“大姐姐,你不进宫行不行。一说你要进宫,老太太就伤心。”
元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名都已经报上去了,已经不是我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再说这是老爷与太太的意思,我一个做女儿的,怎么好违背父母的决定。”
迎春有些不服气:“二老爷还是老太太的儿子呢,怎么不听老太太的?大姐姐放心,我和宝玉一起好生读书。宝玉说了,等他长大了考了状元,就能求皇帝放大姐姐回家。”
自己的弟弟真有志气。元春一面骄傲,一面又觉得此事也只能是弟弟的愿望,哪儿有那么容易?等到他中了状元,都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打击迎春,晃了晃拉着她的手:“好,姐姐等着。”
迎春小声道:“姐姐别担心嫁妆,到时我把大太太给我攒的分姐姐一半。”
元春让她的话逗得一乐:“这话可不许对别人说,人家该笑你不知羞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正房门前,就见贾母的大丫头红梅守在门外。元春轻声问:“老太太可是歇下了?”
红梅摇了摇头,也压低声音道:“没有呢,老太太说是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迎春已经急了起来:“老太太定是伤心了,我们进去看看。”说着自己已经打起了帘子。元春与红梅无法,只好随了她一起进屋。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又因贾母说要歇着,灯也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光下,贾母一个人歪在炕上,双目定定地看着什么,只是那眼神并未聚焦,显然是在想着心事,看上去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红梅轻声叫了一声:“老太太。”
贾母这才回神,不耐烦地道:“不是说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歇一会儿,这会儿子你又进来做什么。”
迎春已经来到贾母面前:“是我担心老太太一个人发闷,想着与大姐姐一起来和老太太说话。”
贾母人老眼花,屋子里灯光又暗,刚才一个人想心事也没抬眼,听到迎春的话才发现了她与元春两个。自己坐起了身子,笑道:“我不过是闹了一早晨累了,想着歇歇。哪儿就闷上了。定是你自己不想回屋。”听似埋怨,可是话里的满意与高兴,谁都能听得出来。
元春也上前道:“是元春让老太太担心了。”
贾母让她们二人坐到自己身边,摸着元春还稚嫩的脸庞:“唉,老太太虽然心疼,可是却没办法。你娘已经同你舅舅一起给你报了名,老太太若是非得不让你去,又怕人说咱们府眼里没有圣人。唉。”
此事的前因后果元春早已知晓,现在见贾母果如迎春所说,在担心自己。把头靠在贾母肩头:“老太太放心,元春自己会当心的。”
贾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当心又如何。皇宫那样的地方,不出头会让人踩死,出了头又会让人绊倒了再踩死。现在她的思想早已经让贾宝玉影响,觉得现在贾珠上进,自己又让贾琏接了田地铺子,守成是不成问题的。等着将来宝玉再争气些,也不怕府里会让人欺负了去。
老二也不知道怎么就让王氏说动了心,非得想着什么大富贵。可是富贵岂是那么容易得的?还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女孩子身上,那样得来的富贵,他们也能安心享用?!
“只盼着你平安就好。去了那里,不用想着怎么给家里争体面。老太太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地。”贾母轻轻拍了拍元春的后背,叮嘱她道。元春嗯了一声,并不离开贾母的肩头。
好一会儿,才听她鼻子有些抽泣之音,却又生生地自己压下了,慢声对贾母道:“我那两个嬷嬷都是好的,等我进了宫,老太太也别放她们出去。迎春也大了,该学些规矩。”
迎春一听,吓得叫了一声:“大姐姐,我不进宫。”
贾母用另一只手拍了她的小脑袋一下:“你大姐姐是为了你好。你也七岁了,也该有自己的教养嬷嬷了。现在就把规矩学起来,再慢慢学着管家理事。将来议亲的时候,人家知道你是宫里嬷嬷教养大的,也会高看你一眼。”
迎春却摇头:“那可不行。大姐姐进宫了,老太太身边没人陪了多寂寞。我还得陪老太太呢。”
贾母笑道:“傻丫头。等再过两年你就不说这话了。女孩子,哪儿能留在家里一辈子。做老人的,不过是盼着能不时地见上一面,或是知道你们都好好的,也就知足了。”可是元春,连这样的愿望都难实现了。
迎春让贾母说得无话,只好默默地再听元春说:“二妹妹学规矩自是当紧,只是咱们家里的女孩,也不该做睁眼瞎。等我走了,宝玉也快该开蒙了,老太太看着有好先生,也给二妹妹请一个。”
迎春忙道:“我和宝玉一起学就行了。”
贾母一笑:“这两个从小到大就亲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那时宝玉是再不肯让你碰他的。现在大些倒好了。”
元春想起宝玉的种种可恶,也坐直了身子:“当时我还气不过,明明我才是大姐,怎么他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别人再怎样他也只是皱个小眉头,只我一碰他就哭个不住。这些日子又突然转了性子。”
迎春接话说:“宝玉知道大姐姐要进宫,说是因为他这个做兄弟的不争气,让二老爷和二太太觉得他不足以依靠,才牺牲了大姐姐。他觉得对不起大姐姐。”
这又怎么是宝玉不争气之过?不说他现在的年纪,只说贾珠已经中了举人,现在又去考进士,在一样的人家里也算是争气了。贾政夫妻非得要让元春进宫,谁听说了都是急功近利,目光短浅。
不光是贾母,就是元春也因此对王夫人产生了隔阂——平日里说多疼自己,处处为自己打算。可是舅舅几句话就能把自己送进宫去,又算个什么。
迎春那时还不知道她已经成功地给王夫人上了眼药,小声对贾母与元春道:“我说与老太太与大姐姐,千万别告诉宝玉是我说的。宝玉说了,他自己的前程自己会努力,不能让大姐姐白白牺牲了。他想出办法来了,能不让大姐姐进宫呢。就是这法子不能让二太太知道,不然也就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