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都垂首应是。紫鹃心下不服,觉得这位孙姑娘是在给自己姑娘下马威。只是现在是在孙府,不好与人家主子姑娘分辨,想着等晚上自己再劝姑娘远着孙姑娘些吧。
孙莹又对四周服侍的人道:“都下去,我与姐姐说话。”孙家的丫头答应一声,纷纷退了出去。紫鹃有心不走,也让孙莹的大丫头拉着出了门:“姑娘们说话,咱们也自在些。”
等人都走了,孙莹才向着黛玉道:“姐姐与你那位表兄,可是有了婚约不成?”自己母亲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若是这位林姐姐已经有了婚约,自己还是早些提醒母亲才好。
黛玉不意她有此一问,一时愣住了:“妹妹胡说什么。”
“那姐姐竟然给他做荷包?”孙莹也搞不懂黛玉的心思了,难道这位林姐姐自己对那位表兄有意?
黛玉已经羞恼起来,脸上也变了颜色:“自来女孩家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然没了父母,也该有老太太做主,岂能自己想这些。不过是宝玉不惯外头的针线,又是与我一齐养在老太太跟前,才给他做一个半个的。”
无语,还是无语。孙莹不知道那位荣国府的老太太是怎么教养女孩的,怎么行事竟然如此没有章法?这么大的男女表兄妹养在一起,行事全无避讳,却又不给定下婚约。若是将来那位表兄另订了别人,眼前的林姐姐可怎么办呢?
黛玉见孙莹久久不语,只当自己刚才语气太过让她恼了,想着自己终是客,不好要了主人的强,向着孙莹行了一礼:“是我刚才冒撞了,妹妹勿怪。”
孙莹早就侧了身子,不肯受她的礼。小心地问道:“姐姐身边怎么不见有嬷嬷?”
黛玉听她这么问,如实道:“那次王嬷嬷病了,二舅母说是怕过了病气,将她挪出去了。谁知道竟再无消息。”
这就难怪了。孙莹已经无意再谈,只对黛玉道:“也扰了姐姐这么久,怕是姐姐已经烦了。我也该回去了。”黛玉已经让刚才的对话扰了心神,也无心留她,起身送她出门。
紫鹃侯着孙莹主仆走远,扶了黛玉进屋,才道:“姑娘别把孙姑娘的话放在心上,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过法,等回了府上,谁管谁肝疼呢。”
黛玉一时觉得孙莹话里有话,一时又觉得紫鹃说得有理,竟没决断处。可是想着自己小时父亲的教导,总觉得孙莹所说与父亲的话更相近些,辗转了一宿。
第二日眼底就现出了青色,把个孙太太急得不行:“怎么那药竟没个效验?这也吃了五六日了,还是再请一位太医吧。”
黛玉忙道:“不过是夜里走了困,我每常如此,不碍的。”心下却是微暖,觉得孙太太倒比两位舅母对自己上心些。
孙太太却不赞成道:“太医都说了,你这病最是要少思少想才成。定是莹儿昨日里扰了你,今日再不许她去了。”
孙莹就过来摇她母亲的袖子,说是自己今日里再不与林姐姐分争,两人只联句取乐。孙太太还是不允:“你们还年轻,只想着今日里走了困,明日里多睡些就补回来了,却不知这睡不好,人心就焦燥,人心一燥,内火就上延。多少病侯都是从这上面来的。”
孙莹听她说得严重,吓得一声不敢再吭,被孙太太打发着上厨房里看中饭去了。又把下人都打发下去,才对黛玉说道:“你妹妹是个有口无心的,你别与她计较。”
黛玉听了忙摇头道:“妹妹性子很好。”
孙太太一笑:“我知你是客气,却也替她收了这话。不是我说,若是你与她性子两下里合上一合,我少担了多少心事。”
这样慈爱之语,黛玉已经久不听闻,一时愣症着不知如何接话。孙太太也不等她做答,又道:“昨日里你与你妹妹的话,她都对我说了。”
黛玉一听倒有些羞囧,那话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说起,还能只当成是悄悄话,可是让大人知道了,就有些羞人了。
“你别怪你妹妹。实在是你那外祖家行事,有些让人担心。”孙太太不看黛玉已经变了的脸色,径自道:“女孩的名声,那是何等要紧。怎么能为了让自己孙子欢心,就全然不顾?”
黛玉脸已紫胀,向着孙太太急道:“并不是外祖母……”
孙太太向她摆摆手:“是,你那外祖母是没有强着你替你那表兄做过什么。可是你与她家里的女孩一起长大,别人都做,你不做就是你不近人情、假清高。做了一件,别人也就指望着第二件,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可不就是如此?在家里时黛玉最要紧的是功课,可是到了荣国府后连个先生都没有,功课更是无从谈起——就是贾宝玉去家学,还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呢。
见黛玉自己思量,孙太太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自己在府里行事,只觉得是兄妹之间的情意,可是到外人眼里,那荷包之类,岂是能轻送的?”
黛玉的脸已经白了起来,她已经知道昨日里自己的心虚所为何来。可是从王嬷嬷出府之后,再没有人给自己讲过这些。不对,也有人说过,宝姐姐就曾经说过一些,可是自己看她也不是没给宝玉做过针线,也就不在意了。
“你父亲这事儿做得糊涂。”孙太太见黛玉身子已经微颤,不忍再说她,偏自己心里意难平,不由得埋怨起林如海来:“当日你头次进京时,怎么竟是一点也不打听一下荣国府的行事,临走就把你托付给了他们。”
可是不托付给荣国府,自己又能去何处呢?黛玉更觉得自己前路茫然起来。又不忍亡父受人褒贬,向着孙太太道:“我族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外祖母可以托付。”
孙太太冷笑道:“族里没了人,不过是出了五服而已,总还姓林!再说难道他就没有相熟之人不成?但凡与我们打听一二,或是写封信来,我们常去看你几回,也不让荣国府如此慢待于你。说什么你一草一纸都是他们家的,难道你林家几代列侯,主母的嫁妆都败干净了?你父亲为官是没有俸禄的?”
既然话已经说到此,孙太太索性将事情一次与黛玉说个明白,将在室女应得几分家产,该上交朝庭几分,林家没有上交,结果导致林如海连个谥号都没有等等等等,一一说了出来。
黛玉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没得了谥号,是因为官职不够之故,哪儿知道里面竟有如此多门道?转思自己当日也曾疑惑,在家时自己也不是没去过库房,怎么那些摆设全然不见了。可是自己一个孤女,又能与谁说去
事涉林如海,黛玉不得不问上一句:“伯母可知,此事可有补救之法?”
孙太太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此事毕竟算是林家家事,若是人家苦主都不追究,自家老爷就算是出手,也是两面不讨好。因道:“你父亲是任上没有的,按说朝庭该有褒奖才是。只要把该上交的补齐,再让你伯父代为上折子,言明当日你的不得已,想来圣人也能网开一面。”
将该上交朝庭的补齐,说来容易,可是黛玉已知荣国府早就出得多进得少,也曾与宝玉说过怕是后手不接。若是贾家真的替林家收了家财,现在怕是拿不出来。
可是父亲,一辈子的官声,一辈子的英名,死后盖棺定论,又岂能因为区区黄白之物,就都断送了?
“只不知该上交的是多少?”黛玉问得很没有底气——她自己手中并无金钱,只盼着这钱少些,她向着老太太哭求也好,讲理也罢,总要让父亲能安于九泉之下。
孙太太道:“你伯父是知道你们家京中老宅的,那日也派人去看过,发现你们家里的老管家竟然就住在那里。就是你那个王嬷嬷,也得老管家收留。老管家是个有心的,手里还有旧日你家里的帐本子。只不过是你在那府里,他也投鼠忌器,不敢声张。”
好一个投鼠忌器,黛玉已经哽咽出声:“可是算出该得上交多少银两?”
孙太太沉重地点了点头:“该得九十三万两。”
三成,九十三万两!然后自己是荣国府里一无所有投靠来的表姑娘,一草一纸都是用的荣国府的,行动就有人与宝姐姐相比。
好,真是好,这才是自己的好外祖母,好舅母。黛玉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