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延, 卫舜润湿手指,从冰凉中感受到一丝春意将至的温暖。
他站在四层俯瞰, 虽说房间数量不少, 但走动的人极少,偶尔冒出三两顶抽烟的人头,眼神交汇时, 卫舜能觉察到不怀好意的探究。
小唐打断视线交流:“走啊,站那边愣跟呆瓜一样, 还等老大亲自来请啊?”
卫舜收回目光:“来了。”
因为阴云蔽日, 长廊挂灯一应亮起。卫舜踩影子进门, 徐子首仍如昨日独坐桌旁,面前只摆盘香煎肉排, 红棕透亮的酱料让人看不清肉质肌理。
徐子首勾起搪瓷杯,掀盖,小咂一口。卫舜站桌侧,琢磨这杯子倒挺有年代感, 装潢讲究的徐子首,喝什么会用这种廉价器皿。
徐子首抿唇, 舌尖在齿颊酝了酝, 半晌才说:“坐。”
卫舜拉椅子坐下, 有人端来饭菜混装的盒饭,徐子首抬手作“请”状:“条件简陋,希望您别嫌弃。”
哪有犯人嫌牢饭难吃的?卫舜客气掰筷,他这半关押式处境, 压根就没嫌弃的资本。
徐子首也没听他回答的打算,刀割肉排切换话题:“你昨日说要见太爷,我询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同意了。”
卫舜内心波澜,筷子倒端得稳当:“什么时候?”
“明晚,我会派人来找你。”
刀锋割瓷盘,连续几声咯吱,徐子首叉肉往嘴里送,却不似他惯有的温吞,反是嚼两口囫囵下咽。
昨天卫舜身体不适,没仔细端详这个能近身徐太爷的男人,今天再来,免不了要探究一番,毕竟孙宝苏和夏宗都不算人,徐子首又是何方妖魔,他得好好斟酌。
卫舜心想,徐家几位名字取得很有特色:子丑寅卯,首二三四,名称暗含顺序,也不知是按哪种顺序。
若是年龄,那徐子首也该五六十了,但眼角无褶皱,甚至最暴露年龄的脖子也光洁平整,说他五六十,卫舜不是很能信。
总不至于为了保养,他特地从山旮旯往美容院折腾吧?
卫舜貌似随意地夹菜:“徐先生年纪轻轻,但能做这西北头目的左膀右臂,想必有过人手段吧?”
徐子首搁置餐叉:“没手段,全靠资历压人,我快满六十了。”
卫舜惊讶于他年岁不符外表,更惊讶于他不对年龄遮掩,但转念一想,自己正攥他手里,他也没必要撒谎。
卫舜外露情绪,表现得城府不深:“啊?这、这……想不到,徐先生保养能力还真是过人…”
徐子首迅速吃完肉排,手绢擦嘴,指尖拂过肉痣:“事情交代完了,我也到了困点。”他起身,“小唐,领卫先生回去。”
卫舜手还拿着筷子,筷尖指饭盒,徐子首隔空摊右手,示意他该离开。
卫舜没填饱肚子,不计较他直白的驱逐,厚脸皮端碗筷,临门还客气举高以示感谢。
小唐关门,外界雨已停歇,能嗅到雨后积水的腥味。
卫舜歪歪站着,眼珠偏来偏去,最终在小唐身上落定:“这雨过天晴,空气不错,您要是不介意,能带我转转这地方吗?”
小唐斜望顶空:“哪里晴了?不还是阴沉沉的?”卫舜点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只能自己边走边消食了…”
小唐拦他:“行,我带你开开眼,但你可别觉得有机会乱跑,这里没啥子多,就子弹还算多,留神别射成筛子。”
卫舜筷子指前方:“请。”
***
他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听关于徐太爷的下落,谁知小唐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十分精细,对他擦边的问题不予回答。
卫舜随他下三楼,脚踩铺垫松木的地面,瞟过挂满油灯的屋檐,说:“这种木材,怕是容易发生火灾吧?”
听他话题急转弯,小唐反应了好一会儿:“火灾倒没发生过,山里松木多,加工也便宜,老大这样安排我倒能理解。”
卫舜趴木栏杆上,慢条斯理地拈菜:“我倒不太理解,你为何会来这里做事?这地方连通讯都成问题,你难道不向往繁华都市?”
小唐歪嘴笑:“就是因为够荒僻,够难找,我们才敢来。”
他唇缝龇开,虎牙尖角微露,像攫人性命的铁锥,咧嘴时,刺入柔软唇沿。
卫舜筷子动作变慢,轻笑:“…原来是群亡命之徒。”
目光在周遭游离,他能看见稀稀落落几个彪莽男人,满口爹娘的笑骂彼此,他小心避开视线。
原来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贼窝,甚至是凶犯窝,硬杠起来,怕是场豁命的厮杀,占不了几分便宜。
卫舜扔掉饭盒:“我也困了,想回去歇歇。”
刚挪几步,视野倏忽变亮,卫舜仰望,洞顶豁口照入阳光,光柱因太阳方位略东偏,直直晃眼。
其余地方仍黯淡,显得这块尤为刺目,卫舜抬手遮光:“这回可是真天晴了。”
小唐耸肩:“晴了也不代表能乱走,回你屋里去。”
***
卫舜盘腿坐床上,看窗外日光渐褪,有人送来晚餐,依旧是盒饭。
饭菜来回搅弄,他心想,这该蹲监狱的在外晃荡,该自由的却关着坐牢,真是个黑白颠倒的罪犯乐园。
卫舜端坐闭眼,听到些许动静,微掀眼缝,一抹瘦条影自身后生长,胳膊如枝叶缓缓舒展,悄悄去搭他肩头。
卫舜只手蹿去,一把握紧:“还想吓唬我?”
钟冉“嘘”声,窗外有人走动,影子投射布帘,又随脚步飘远。
她仔细聆听动静,最终松了口气,手贴上卫舜的额头:“身体好些了吗?”
卫舜扒拉开:“早就好了,你别担心。”
烛光里观美人,钟冉眼底晶亮,带点少女的俏皮:“那正好,免得你又像昨晚那样奇奇怪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卫舜故意凑近:“我哪儿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