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门, 酒店大堂的嘈杂声直灌双耳。男人们高矮胖瘦不齐, 但手中无一例外端着折光的高脚杯, 来去间便是钱财的滚动;女人们裙风摇曳,巧笑的姿容掩盖了话语的机锋, 叮当配饰更添了层攀比的酸意。
西装革履的服务生拦住钟冉:“您好,请出示邀请函。”钟冉点头:“你等等…”说着她便往珍珠手包里摸索。
服务生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转, 最后落回钟冉忙碌的手臂。钟冉露出不好意思地微笑:“请稍…”
蓦地, 她顿住话语, 僵硬着脖子转向窗外。
服务生随她的视线望去。
屋内越亮堂,屋外越黯淡, 玻璃窗上人影攒动,如蒙了层薄纱的油画。而油画边角,却突兀出现一笔清晰的人像。
服务生眨眼辨认,突然倒退几步跌倒!
鬼,鬼脸!
那东西贴在窗前, 乌黑的长发混入夜色,带血的侧脸如削断的半边人头!
他半晌说不出话, 本能地抱头蹲下。这时, 肩膀猝然被人拍动,惊得他放声尖叫!
“诶诶诶!你咋回事儿啊你?还干不干活了?!”
听到熟悉的人声, 服务生勉强睁眼, 领班正居高临下地瞪人:“说话啊!不干滚蛋!”
服务生好似充耳不闻,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掉头看回窗外…
不, 不见了?
钟冉抻长脖子听领班训话,卫舜拉住她胳膊:“你可真是学坏了,万一给人吓出毛病,看你怎么收场。”
钟冉眼神游离:“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嘛,换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当然有啊。”卫舜晃晃手机,“你早说,我托关系让人介绍介绍也不是难事儿。”
“那你不早说!”
卫舜两手一摊:“我哪儿知道是佟雷那老头子办宴席?他家同道儿上的有些交情,我那把枪也算道儿上捞来的。”
钟冉皱皱鼻子:“马后炮。”
卫舜屈指弹向她额头,钟冉一把挡住:“等会儿我干我的,人多眼杂,你就别跟来了。”
卫舜的手停在半空:“那你自己小心。”
钟冉眼珠转了转:“你也要小心,我看……”她努嘴撇向旁边似有若无的视线,“你在这满腹油水的男人堆里惹眼极了,可别给我招蜂引蝶。”
卫舜手指下移,轻敲上她眉心:“好,本人当你的专属吉祥物,乖乖站角落等你。”钟冉揉揉额头:“你哪里乖了,凶巴巴的。”
离开卫舜后,钟冉准备去楼上休息区找佟家人。在她刚踏上墙角楼梯之际,室内灯光忽暗。
台上大大的寿字亮起,周围簇拥的蓝色假花被红光染紫,显得格外俗气。
身穿缎面长褂的男人下楼梯上高台,滑腻衣料同冒茬儿的光头反折红光,早已辨不出原色肃杀的鸦青。
他略圆的脸蛋鼓起笑意:“感谢各位朋友莅临鄙人的七十寿诞,要是有招呼不周处,还请多多包涵。另外,鄙人还有喜事分享。”
佟雷扬起下巴示意台下,一对年轻男女跨上台阶。他牵起女人的手:“上个月,小女佟思清成年,而今日,她将与关家公子关岑订婚!”
十八岁的佟思清穿一袭水红鱼尾裙,下摆细密的褶皱随风而动,面上酡红的脂粉与灯色辉映,正是春风得意时。
十八岁啊…
这样看来,她是在佟曼娇嫁人后不久出生的。佟家凭白家扶持扩张,她生来便含着姐姐铸造的金汤匙,在最好的年华谈了场最适合的恋爱。
钟冉垂下眼皮,蓦然瞥见一双漆皮的细跟女鞋。佟曼娇立于身侧,一绺头发在手中把玩,貌似漫不经心:“生二胎挺好的,国家不正鼓励吗。”
修长的五指划破如缎的发面,血肉模糊的半脸掩于其后,只留靡颜腻理的部分对着钟冉:“红楼梦我最喜欢一百零五回。”
钟冉不明其意,静等她的下文。
“偌大一个家,忽喇喇似大厦倾,倒是干净。”
佟曼娇指尖抹血,轻巧掠过颊部,将脸色红染,“只是没想到,忽喇喇倾颓的不是大厦,是蜗居大厦下的雨燕。大厦另起高楼,迎来了百鸟朝鸣。”
她的声音婉转如莺,唱戏般抑扬顿挫,眼里却看不到情绪。
沉默许久后,她微微垂眸,“走吧,我看完了。”
钟冉惊讶到:“你不是要…要吓吓他们吗?”女鬼狭长的眼尾挑起:“然后呢?”
钟冉一时语塞,佟曼娇瞥回高台:“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我早就看清了,什么遗憾都没了,只想早点儿离世,随它入天堂还是地狱。”
四周无亮,所有人的焦点集中在高台,没有人会注意穿梭其中的游魂。
钟冉沉吟片刻:“那走吧,我送你离开。”
佟曼娇转身擦着墙角,钟冉快步跟上,忽然在吵闹的祝福中听到疑惑人声:“阿清?”
一个黑色西装的中年人跨步前来,保养得宜的手伸向佟曼娇。磨圆的指尖堪堪搭上绣花的肩袖,却并无触摸实物的质感,径直穿过了肩头。
男人愣神半秒,眨眼间灯光亮起,背影也随之消失。
正发着怔,一只莹白的手圈紧他腕部。男人顺势看去,钟冉展露艳丽的笑容:“先生在找什么?”
男人嗫嚅嘴唇,忽然微笑着挤出眼角细纹:“看错人了。”
钟冉松手:“人多处难免眼花缭乱,先生下次小心。”
男人叹气般轻笑:“谢谢提醒,下次不会了。”
钟冉礼貌性颔首,转身贴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