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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春衫(五)(1 / 2)

张奚慢慢抬起被张铎握住的手, 捏握成拳。


“兴庆十二年,官学不兴,礼仪教化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张氏一门, 陈氏一族,门下子弟, 从无一日废《周官》, 而你!你……你也曾秉笔与我同研一经,是时,我何曾不当你是张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身入修罗界, 陷此众叛亲离, 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此还要佛前吠嚣!怨怼世道亲族。张退寒,你要我给你交代……哈……”


他张臂荒唐笑开,旋步仰面叹道:“想我张奚秉承家学,却养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说着, 颤巍地指向张铎。


“我又如何向我张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说完,他甩袖跨步, 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倾盆,张奚还不及跨入雨中, 背后的声音旋即追来。


“父亲忘了今日之行,所谓何故?”


四角金铃撞鸣,朱漆门前的鎏金铜灯忽明忽灭。


张奚脚步下一绊, 身子前倾,踉跄间险些跌入雨中。


回身之时,已睚眦欲裂。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逆子!不得妄想!”


张铎撩袍向张奚踏近,“君为臣纲?君若亡于战乱,国若毁于嚣斗呢?”


他虽在笑言,可眉目之间分明有伤意。


“有那么难吗?”


张奚浑身颤抖,几欲顿足。


“不得妄言!”


“认我的道理有那么难吗?”


他全然无顾张奚的怒状,逼行于漆门前。


五千枚朱漆门在风雨之中“咿呀”惨呼,把海灯照出的残影尽数煽乱。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弃我性命,如今……何妨为君,恳我一回?”


“你……”


张奚只觉胸胀欲崩裂,所有的气血都涌入头顶。颅内滚烫欲炸,永宁寺中无数的梵音佛号也压不凉冷。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抑下愤懑之气。


谁知脑中却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白玉观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纱上映着因多年茹素而越见消瘦的影子。


她跪在观音像下,含泪说:“妾弃过他,你也弃过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做张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非是想妾给他认一个错。”


张奚低头问道:“你要去给他认错?”


徐婉含泪恳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


“不准去!”


他陡然动怒。


徐婉抬起头,眼眶青肿如核桃,哑声道:


“为何?”


张奚胸口一阵酸疼,几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负手而立。


“你自囚于此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从不轻视你为女流之辈,如今,你竟也说出这般言辞,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见他死啊。”


张奚闻言,厉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离弃你!”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颓然跪坐下来,声泪俱下道:“是非……就重过你和他的性命啊?”


“妇人之仁!”


“他是我的儿子啊……”


“你还敢认他!”


“我对不起他……你让他来……见见我吧,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的,求你了……”


“你想都别想。”


他说完便要走,徐婉却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说句实话,郎主究竟要与他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


此一言,竟令张奚默然。


东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摇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云席卷,时隐时现,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难以勘破的章句,偶见于日常之外的灵性,不过一时,又消隐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残肢之中。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玄学清谈皆无力。


“放手,也放心。”


他最后吐了这五个字给徐婉,掰开他的手,朝东晦堂外面走去。


徐婉怔住,随即抬头,凄厉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张奚已经行至海棠花下,花荫在身,阴郁难脱。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字,寒声应她的问。


“我只想给张家,留个清白。”


清白这个东西,实难明说。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这个人,穿着月白色的宽袍,免冠,以玉带束发,满身是刑伤,却无处见血污。


“张退寒。”


他收回思绪,张口唤了他一声,本不指望他应答,不想,他却应了一个“在”字。


张奚闻声不由笑了。


“你还记礼,只不过,你学儒多年,但从来都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你并没有教过我。”


张铎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声舒意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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