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罗德·庞格尔是谁?
如果要孟蓝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实在有太多话可以说了。
这要从它还是一只小小小熊猫的时候说起。
小时候,孟蓝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别的熊有什么区别。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还没有熊猫饲养这种东西。他是一个野生的熊,生活在青翠的大山里。他有一个妈妈,一个姐姐,还有一些其他的小伙伴;他们一起从小团子长到大团子。
除了孟蓝。当和他一起玩耍的同伴都长成大团子的时候,他才长大了一点,还不到同伴的三分之一。
同伴开始排挤他。他成了一只孤零零的团子。
他在山林边缘游荡了一阵子,认识了几个人类的孩子。他们一起玩耍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饥荒,人类想用他作为口粮。
他又跑了。跑着跑着,他从一个山坡上骨碌碌滚了下去。等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就见到了亚罗德·庞格尔。
后来他才知道,他那一滚,直接滚到了表世界和里世界的边缘缝隙,还正好倒霉地撞上了暗影。要不是亚罗德把他拎回去,他应该已经成为暗影的又一个牺牲者了。
亚罗德是一个羽族青年,有深金色的长卷发,眼睛是浅绿色,总是透出安宁睿智的光。他成了孟蓝的饲养者,也是保护者和教导者。
他说孟蓝本来应该出生在兽人草原,但熊猫人数量稀少,几次迁徙过后没了记录,没想到还有遗孤丢在表世界。
“我来暂时照顾你一段时间吧。”
以这句话为开头,孟蓝开始了和羽族饲养员的生活。他记得亚罗德经常会匆匆出门,有时候连续几天不回来,等回来的时候,总是带很多竹子还有别的食物、玩具。他会很歉疚地说,圣城不准外人进入,所以他不能带孟蓝回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去无形学院上学吧。”他还会这么笑着说。
孟蓝咬着竹子,问:“圣城是哪里?”
“圣城……就是光明圣城。是羽族的家园。”
“在哪里呢?”
“在天上。”
“嗯,嗯,那我肯定不能去。”孟蓝觉得亚罗德说得特别对,“熊猫又不会飞。”
于是羽族青年笑了好久,还抱着他揉了半天熊猫脑袋。
不外出的时候,亚罗德经常在书房埋头研究什么。
孟蓝问他在研究什么。
“我一直都在研究,有没有能让普通人也可以抵御暗影的方法。”每次亚罗德说到暗影的时候,总是显露出深切的担忧,“神灵已经不在,光法师也几近消亡,牧师能够做的事情也很有限。虽然还有过去留下的光系法术和法阵能支撑几百年,但几百年……对里世界来说,太短了。”
那时孟蓝还是个小熊猫,听得似懂非懂。和暗影比起来,竹子好像更重要一点。
他就继续啃竹子。亚罗德继续看书,时不时揉一下熊猫的头。壁炉里有篝火,书房里飘着油墨的味道,还有亚罗德羽毛微微的反光。
很快,熊猫去了无形学院上学。羽族会给他写信,说最近对研究的问题又有了什么新灵感和新发现。有一次亚罗德的信里写:“……抛开所有过于复杂和精细的考量,我现在认为,保持平静也许才是最有用的方法。孟蓝,这一点还是你给我的灵感,无论遇到什么,你都能保持平和的心态……”
熊猫跟羽族通信。熊猫在学校学习。熊猫认识了几个穿黑衣服的特殊的学生,还在几年后认识了一只年幼的、总是沉默又倔强地独自练习的精灵。
熊猫还学会了做菜。他学会了做出幼年记忆里人类的菜肴,也学会了羽族喜欢的烹饪菜谱。他在学校里待了几年,渐渐懂了很多道理,开始为了亚罗德为他支付的学费、生活费、数年如一日的关心而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熊猫每次放假回去,都要给他的羽族监护者做很多菜。
亚罗德总是笑着说:“看来,我很快就会创造羽族历史上的体重记录。”
但还是会把一桌子菜认真地吃完。
亚罗德会看很深奥的书,会写很深奥的文章,会匆匆来去在羽族的圣城和其他地方之间、皱眉思索着什么难题,却又不对孟蓝说太多。
他总笑着叹气,对试图和他分享担忧的孟蓝说:“羽族内部的问题,唉……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有一天,就是孟蓝已经毕业、开始留校任教实习的某一天,校长突然叫他去一趟办公室。
那一天,孟蓝记得很清楚,是一个无形学院常见的晴天。他走过校长楼高高的窗户,看见阳光洒在雪白的羊毛地毯上,淡红色的绣花也有一种丝质的反光。那个配色让他想起了亚罗德的羽毛。
他记得,当自己经过走廊的时候,他遇见了精灵。那时候他们还不太熟悉,精灵也还是个少年的样貌,扎起来的银发也没有后来那么长。
遇见伊瑟让孟蓝有些奇怪,因为对方总是独来独往,并且对别的人和事都没什么兴趣,从来只听校长的话。
当时,少年的精灵站在距离校长办公室大门不远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那扇门。他腰间挂着一柄细剑——不是维利耶尔,那是伊瑟后来才得到的——而他右手握住剑柄,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孟蓝和他打了个招呼。
“伊瑟?”
少年时期的精灵瞥了他一眼,点点头,不说话,立即又重新注视着大门的方向。
孟蓝忍不住问:“有什么危险吗?”
精灵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有新人。”他说,“跟我一样,但还不稳定。”
孟蓝就明白,里世界哪个地方又爆发了暗影危机,又有幸存者被送到了无形学院。特殊组的大多数学生都是这么来的。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精灵的表情会那么严肃。按照精灵的算法,他远没有成年,但那青涩的眉眼却也有了凛然的锐气。
当孟蓝叩开校长办公室的大门时,他明白了。
校长办公室里那个被污染的客人,是亚罗德。
羽族站在桌前,羽翼张开,一直雪白干净的羽毛沾染了血迹。孟蓝看不见暗影,但他能看见亚罗德脸上浮出扭曲的血管,让那张优雅平和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
尽管如此,羽族却还是在微笑。
“我本来不希望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笑叹着说。
红发的校长举着单片镜,仔细地察看着羽族的羽毛,然后他摇摇头,说:“很遗憾,孩子,你的状况和执法者不一样。暗影没有在你体内达成平衡,而是随时可能将你吞噬……事实上,我很惊讶,你是如何做到让它们如此……平和的。”
“如果换了别的人,你应该已经被吞噬了。”校长说。
亚罗德笑着,并不在意自己的状况,而是问:“那个孩子呢?”
“已经送到特别看护室,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今后会留在特殊组。”校长说,“至于你……”
“嗯,我明白。”亚罗德说,“正好,我一直都想去更多地方看看。也许我会在别的地方发现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们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了,亚罗德,你还好吗?”
孟蓝惊讶又困惑,担心地围着自己的监护者团团转。他变成小小的熊猫,想和以前一样扑到监护人怀里,却第一次被拒绝了。
“现在的我很危险。”亚罗德拒绝了他,神色却依旧和煦温暖。
“亚罗德……”
“是的,我被污染了。”
亚罗德被光明圣城放逐了。他说自己做了一些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却被羽族的长老会认为是重罪。孟蓝问他做了什么。
“我救了一个孩子。”
说完,亚罗德沉默了很久。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变成深深的迷茫和后悔。
他低声说:“我只能救这一个孩子……”
亚罗德不能待在无形学院,因为光明圣城和学院是盟友;他想去其他地方游历,但他身上潜伏的暗影难以令人放心。
孟蓝自告奋勇,说陪着亚罗德周游世界。他是学院的人,他不怕暗影,也许他还可以想办法帮助亚罗德驱逐暗影。当年,孟蓝对暗影的看法还是很天真也很乐观的。
校长亲自在亚罗德身上刻下了暗银之阵。那是改造过的法阵,如果亚罗德身上的暗影爆发出来,也不至于立刻伤害到别人。
熊猫和羽族踏上了旅途。
最初的那段时间,孟蓝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会变成巴掌大的样子,坐在亚罗德肩上,看过海洋也看过草原,见过繁华也感叹荒凉。后来,亚罗德总是避开繁盛兴旺的地方,而去贫瘠荒芜之地,和贫瘠荒芜的人们交谈。
他教小孩子识字,教他们锻炼身体,耐心地为他们分析今后可以学一门什么样的手艺谋生。
那时孟蓝才知道里世界原来那么大,除了无形学院以外,还有很多活在阴影里的人们,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亚罗德还会在清晨和傍晚吹响笛曲。有时让熊猫想起小时候的绿色的山野,有时让他想起无形学院的阳光,有时让他想起夜晚城市的繁华和笑闹,也有些时候让他想为往事流泪。
每个人都喜欢亚罗德。每个地方的人们都喜欢他。他是外表优雅的羽族,金发灿烂如阳光,洁白的羽毛上描着淡红的花纹。
但也总是,当人们知道亚罗德已经被暗影污染后,他们会陡然收起之前的热切和亲近,恐惧又愤怒地让他们快点离开。
每一次面对这种场景,亚罗德却只是笑笑,拉上兜帽,抱上小小的熊猫,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孟蓝会趴在他怀里,盯着人群里一张张恐惧又麻木的脸,直到彻底看不见。有一天晚上,他问羽族,不会因为被善待过的人驱逐而伤心吗?他自己被别熊驱赶的时候,可是结结实实地伤心了好一阵子。
他还记得亚罗德的微笑。淡绿的眼睛平静和煦如春日湖水,背后却是深刻的了然与理解。每一个见过亚罗德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微笑。
“伤心?也许有一些。这是生物的本能,尤其是社会化的生物的本能。”
山洞里,亚罗德在拨动篝火里的树枝;洞外垂挂连绵大雨,夜色又深又冷。孟蓝记得自己团成一团,被他抱在怀里,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棕色的披风,有点旧,但很温暖。
“但是,个体之所以为个体,就是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感受和立场。”亚罗德烤好了一条鱼,拆掉骨头,递到孟蓝嘴边,“其实,我也考虑过,是不是让你跟我保持距离更好。”
“嗯,嗯……那好像不行。”孟蓝嚼着烤鱼,认真地回答,“校长都说了,报告上写的你是我们的监视对象,我要当监视者。不然,你就不能按照心愿到处走了。校董们想要把你关起来,光明圣城的羽族也是。”
亚罗德含笑,揉了揉他的皮毛。
“孟蓝,你有一种格外平和的特质。”他说,“非常了不起。也所以,让你跟在我身边,我才比较放心。”
孟蓝继续嚼着鱼。他认真想了想:“嗯,嗯,那就是说,心情平静真的有助于抵御暗影?”
“我想是这样的。”羽族说,“无论身处何地,都要想着美好的事物,让自己快乐起来。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