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能回应他,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幸运的事。”
一朵乳白色的花被轻轻别在她的发髻间,淡金的花蕊轻轻摇动。有些像百合,却更纤巧。
林溪看着冰镜中花朵的倒影,以及缇雅淡淡含笑的面容。这位曾经的王后、剑术高超的jūn_duì 统领神色柔和,令她想起伊瑟的眼神。
如果你爱一个人,当然能轻易从每一样事物里找到和他有关的联系。
“会这么说是因为您人太好了。”林溪羞赧地拂了拂耳边碎发,“像伊瑟那样的存在,很容易被人爱上啊。您太高看我啦,和他在一起是我的幸运,可对他而言,是一种不幸也说不定……”
说着,她不由沉默下去,眼中浸出些许感伤。
缇雅轻轻按住她的肩。
“你是他的幸运。”她说话没什么波动,却也并不冷硬,而是如风过森林般平和自然,“或许你认为自己寿命太短,担忧伊瑟今后过于悲伤。作为他的母亲,我有相同的担忧,但我也同样庆幸,至少他现在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你们两个孩子为对方考虑得太多,也太天真和理想化了。”缇雅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就像她当年评价手下犯错的士兵一样,“伊瑟以为你可以遇见另一个人类,获得属于人类的幸福,而你则期待他该拥有一个同为长生种的伴侣,免去对未来的担忧。”
“天真……理想化?”林溪不解,“为什么呢?”
“因为你们假设的那种情况只是无数可能性的其中一个,还是几率很小的那一个。”缇雅拿起一朵花,在自己耳边比了比,又对着自己的短发皱了皱眉。虽然是英姿飒爽的剑士,可王后也是喜欢美丽事物的精灵。
“用这朵小一些的吧。”林溪提议。
这回缇雅满意了。
“看,就像这朵花,”她继续说,“你们所期望降临在对方身上的‘美好结果’,还远远不如挑选一朵合适自己的花更来得有可能——我总是不太能挑到喜欢的。”
“我不太明白……”
“两情相悦并非易事,长期相处融洽又是另一个难题。小溪,你是否知道对一个精灵来说,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对象并不容易?”
林溪吃了一惊:“不容易?可精灵那么美好,我觉得……”
“觉得被我们所爱的对象也一定会回报相同的情感?这是美好的愿望,可惜现实并非如此。”缇雅柔和一笑,就像人们看见一个天真稚童时那样,“你看见安提希斯和我,觉得我们非常好,是不是?可像我们这样的精灵不多。过去,远在伊瑟出生之前,当其他分支的精灵尚还留了一些在地面时,我们都曾被其他精灵追求过。”
隔了一秒,林溪反应过来,惊讶且同情地“啊”了一声。
“是的,我们都没有办法去回应那些感情,可精灵一生只会有一次爱恋。”缇雅说得很坦然,“或许比不上失去伴侣的痛苦,可得不到回应……嗯,用安提希斯的话来说,那会让一名精灵枯萎。”
“而假如一名精灵爱慕的人也愿意给予回应,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长久地走下去。诸神的造物里,只有精灵被赋予了‘忠贞不渝’的痴念,而其他种族都是可能改变心意的。”缇雅似在回忆,有些感慨,“历史上,被伴侣抛弃的精灵并不少见。”
这,这么惨的吗……林溪试着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故事,并情不自禁将伊瑟代入成了主角,进而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愤和心疼。
“怎么能这样!”她很不平,心想她才舍不得伊瑟黯然神伤。
“善变是生命的特质之一,无须介意。何况,就连精灵和精灵都会产生矛盾,更不用说来自不同种族的恋人。”缇雅倒是非常平静,“正是因此,我才认为,你所想象的——伊瑟遇见一个完美的长生种恋人并幸福生活——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很低。他既然选择了你,就说明你对他有着独一无二的吸引力;他怎么可能还在别人身上找到完全相同的气质?你能回应他,并且始终善待他,已经是一件幸运至极的事。”
“至于人类……我对人类的了解不算深,但在漫长的时间里,我遇到过很多人类。他们中很多人都受困于感情和婚姻。”缇雅若有所思道,“我猜,人类中能够彼此深爱、相伴到老的并不多,是吗?”
林溪还很年轻,甚至没有真正在人类社会中挣扎求生过,更没有目睹过太多人世不幸。饶是如此,她也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无数婚姻不幸的例子,甚至包括她自己的父母。
“我想不多……”她想了想,更正道,“如果按照精灵的‘深爱’,应该是凤毛麟角。”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缇雅又露出了那样淡淡的微笑,“伊瑟那个傻孩子,竟然寄望于有另一个人类能从天而降,如他一般深爱着他的爱人,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才说,你们都太天真了,而伊瑟比你更天真,还傻里傻气。假如他遇到的是别人——就像我记忆中那些精灵遇见的恋人,他早就天天以泪洗面了。”她轻描淡写地调侃了一句,一瞬间眉眼间的促狭竟和丈夫如出一辙。
“我很庆幸他爱上的是你这样的孩子。”
缇雅将一枚雪花状的发卡别在林溪耳畔,并祝福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去找他吧,小溪。”缇雅眼神温柔,充满鼓励,“从此以后,他彻底是你的精灵了。”
这句话像一束充满魔力的月光,当它出现的时候,她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最美好的事物、最美好的期待。她不再思索,也忘记了迷惑;她站起来,从整块的冰境里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形象。不像崇尚仪式感的人类,她既没有浓妆,也没有花纹繁复的婚纱;按照精灵的习惯,她仅仅是略修饰一下眉眼,再换上简洁的无袖白色长裙,盘起来的头发上装饰着新鲜的花朵和一枚雪花发卡,那雪花细细闪烁如碎星。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扮,却让她觉得胜过以往每一次精心描摹。是魔法的作用,还是心情在暗示,或者只是她突然变得格外自恋,才觉得此刻的自己比过去都更加好看?
“去吧。”缇雅说。
精灵王推门而进,同妻子并肩而立。在他那柔顺齐整的长发上,有一顶造型朴素却晶莹剔透的王冠正闪闪发光。缇雅同样如此,相似的冠冕戴在她细碎的短发上。他们从未比现在看起来更像王与王后,却也从未像现在一样更表现出作为父母的期待和祝福。
“傻精灵在大厅等你。别看他表面镇定,其实他紧张死了。”安提希斯说,“去吧,愿幸福常伴你们左右。”
往大厅去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她站在门口就能看见他。天顶高高,两侧墙壁模糊地映出人影,也将宫殿折射得更加广阔。他就在走廊另一边,身姿笔挺一如初见,所不同的是他没有握着剑狠狠劈在大门上,更没有凶巴巴地大声说林溪快出来跟我走。
现在,就算他不那么凶神恶煞地威逼,她也依然会跟他走,去哪里都可以。
她向他走去。
就像她一眼看见他一样,他也看见她了。他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下,睁大眼睛看她越走越近。他身上不再是银纹的黑色制服,像不详的火焰纷飞;现在他穿着冰霜精灵传统的长袍,和精灵王有些相似,但是缇雅喜欢的灰蓝色,款式也更利落。从来高高束起的银色长发披散下来,光滑闪亮,发梢不像安提希斯那样整齐,反而有点参差,像一簇簇冰棱。
柔软的冰棱。
所有棱角都在今夜不见踪影,只有柔软;伊瑟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呆了。那纯净又瑰丽的蓝眼睛映着她的影子,像拥着云影和阳光的海水——那么温软,连震惊都是单纯透明的。
“我没想到……”他忽然梦呓般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他像一只刚长大的幼兽那样,以十足的谨慎伸出右手,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他竭力在镇定,竭力在让自己看上去从容自若、冷静自持,可他动作里的那份小心翼翼、兴奋又难以置信,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林溪也很紧张,可看他这模样,她就“噗嗤”笑了。
“伊瑟——”
她故意多等了等,并亲眼见到精灵的耳朵倏然竖起来一点,耳朵尖绷得笔直——他更紧张了。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林溪问。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是他需要说的,只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可没想到,伊瑟就像被挠了肚皮的猫,耳朵“唰”地全红了,强撑的镇定自持也裂开些许,流露出一丝货真价实的羞赧。
“你,”他深深注视着她,声音竟微微抖了一下,“你今天很美。”
他的目光在她干净秀美的脸上逡巡,又一点点落下去。在她纤细的锁骨间,一条细细的金色项链静静挂在那儿,最末端垂着一颗圆润透亮的红碧玺。是他送她的项链,就是他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他挑选了很久、想象了好多次她戴上会有多好看的项链。他怀着忐忑和期待送出去,可她只是垂下眼帘说谢谢,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当时恍然大悟,明白她永远不会戴上这条项链了,明白他真的成功将她推出去了。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割。
“我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伊瑟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不会有这一天了。我从来没有真的期待过……”
从来没真的期待她会为了他而穿上婚礼长裙,带着满眼笑意和情意,一步步向他走来。从来没有,从来不敢。甚至还是在父母的注视和祝福下。
他没有说得很多,可看林溪的神情,就知道她完全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因为她踮脚吻了他。
冰霜精灵没有教堂,更没有一个神父庄严地要求两人分别宣誓。他们也没有喧闹的婚宴,还有记不住脸的大批客人、专门登记礼金的本子。
在精灵的世界,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和父母兄弟都无关。
他们离开银白的大厅,走进星月闪烁的花园。夜色如丝绒温柔,花园里的植物吸收了星星的光线,正发着微微的光。天上一片星海,地上一片花海;都是闪烁的、明亮又柔和的。
“我们要去哪儿?”林溪好奇地问。她才发现自己甚至没有问过精灵的婚礼究竟需要做什么。
“跟我来。”
发光的花海轻轻摇曳,远处一片雪峰成了如梦的影子。在道路的尽头,有一棵开花的树。白日里林溪曾多次从它身边经过,那时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树,除了更加高大以外别无特色。然而在这柔美夜色中,它不仅在发光,还整个变成了半透明的淡红色,宛如水晶雕刻而成。
“在北境,我们叫它‘月下水晶’,传说这是生命女神所喜爱的树木,象征了光辉与不朽。”
伊瑟摘下一朵水晶花。花大约有小碗那么大,花瓣纤长精致,优美地舒展着。
“如果一个冰霜精灵找到了自己的伴侣,他们就会在晚上来到这种树下,摘一朵花戴在彼此手腕上。就像这样。”
那朵水晶花在林溪手边轻轻一抖,忽然生出几片透明的细叶,交缠为一个细细的手镯,轻柔地缠在她手腕上。林溪惊奇地抬手观察了一下,问:“它会一直在吗?”
伊瑟吻了吻恋人的脸颊。
“到了第二天日出时就会凋零。故事里说,它是女神的信使,可以将情人的愿望传抵天上。即便是在诸神陨落后的几千年里,冰霜精灵依旧遵循着这个传统。”他的视线眷恋在那代表永恒之爱的花朵上,它在她手上招摇,远比它长在树上的样子更美好,“有些奇怪是不是?明明是代表永恒的花,却只能开放一晚。”
林溪摇头。她也像伊瑟一样摘下一朵水晶花,戴在他腕上。
“永恒太远,可你会一直在我眼前。”她干脆地说,笑着宣布,“盖章,以后你就是我的精灵了!”
她的精灵用海蓝色的眼睛凝视她,而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我的人类。”
鼻尖摩挲,唇齿交融。
“我的救世主。”
夜色从未如此温柔。
“你降临在我的世界……就像奇迹一样。”
花朵摇曳,光华流转。忽然间,千万缕光丝从树上垂落,为他们织出一片幽密的空间;无数半透明的丝线叠在一起,成了纹理清晰的墙。
林溪感到惊讶,也想出声询问,但精灵的吻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热烈和密集,将她亲得头脑昏然。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温柔地缠着她,贴近她每一寸肌肤。
“我们没有专门的婚房……婚礼的这一晚,我们都在树下度过。”伊瑟亲密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呼吸有些急促,“我之前以为暗影污染会传染……父亲说不会。”
不等她说话,他就扳住她的脸,深深地吻她。
“……如果……”
他像大理石刻出的雕像,肌理细腻白皙,四肢纤长却蕴满力量。银色的长发散落下来,流过他的肩和手,将她笼进去,又交织在她的头发里。而在这样艺术品般的身躯上,隐约浮现的是暗银之阵的花纹。
——监控污染的暗银之阵,是刻在骨血里的。
“如果我不小心进入半失控的状态……”他在上方凝视她,声音微哑,“如果你随时可能看见被暗影覆盖、邪恶污秽的我……”
一丝黑气自他脸颊流窜而过。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伊瑟细密地亲吻她,温柔耐心,“林溪,跟我在一起的话,很可能会看到我丑陋的一面,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暗影的失控和情绪波动有关。
——即便你是光法师,可看到这样的我,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我不在乎。”她注视着她的精灵,“伊瑟,只要是你,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无论外表如何,无论未来如何,我的感情也不会改变……”
夜色绵长。
她闭上眼,在他耳边呢喃。
“我爱你。”
一遍遍倾诉,一次次回应;有时最华丽的辞藻也无法表达出深情的万分之一,而有时最简单的告白也能饱含最真挚的感情。精灵拥抱自己的恋人和伴侣,再度在她嘴唇上烙下一个吻。
光线幽昧,静止的余韵漂浮在四周。林溪失神片刻,才转动视线,望进他同样略微失焦的眼睛。在迷蒙的微光中,他眼里的蓝色也都暗下去,如被宁静夜色浸染。
“不可思议……”精灵抵住她的额头,喃喃道,“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不可思议。”
“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互相轻啄的时候,他甚至发出了这样惶然的疑问。
林溪只是拥抱他。
“我爱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