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诞日在12月中,恰好是这学期最后一天。
雪连下三天,每一座岛屿都被盖上厚厚银妆,连瀑布都冻成了晶莹的冰雕。对常年处于结界保护中的学院而言,这样的寒冷很不同寻常。有师生去问校长,没几天学生会就发布公告,说校长认为偶尔也该让大家体会一番雪景的乐趣。
是的,学院是有学生会的,其余各种各样的社团也一样不少。
帖子发在内部论坛上,置顶加精,还配了张校长携咖啡馆女老板雪夜漫步的照片,两人言笑晏晏,气氛妙不可言。学生们一边评论说校长骚包,一边掀起了#雪中浪漫#的超话热潮。众人纷纷在社交软件上po出恩爱照,还因为秀得太过而引起了单身狗的反击,发动了名为#孤独王者#的超话围剿。
但是,这些略显浮夸的热闹向来和执法者们没什么关系。当各个社团官号都忙着发布“神诞快乐”还不忘配一张鸡汤图的时候,执法者官方主页的最新发布还只是冷淡地通知哪里暗影浓度又在波动、出行请注意安全。
反正一直以来他们都和大众的欢乐没什么缘分,从队长到队员都兴趣缺缺。
嗯,“从队长到队员都”吗……
0号楼的壁炉烧得暖融融的。火焰只是幻影,起作用的其实是法阵,但从生物本能的角度而言,仍旧是直观的火焰熊熊最让人着迷。
苏慎之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静静地看书;尼尔在边上逮着最新买的游戏机打boss,没一会儿就按捺不住地丢了游戏,嚷嚷说她们好慢、他要上去敲门催。苏慎之劝他他也不听,自己兴致勃勃地拍着翅膀飞了上去。
黑发青年摇摇头,已经预料到了一会儿尼尔被艾莲娜收拾的场面。要说他们认识也几十年了,最近尼尔却越来越喜欢撩拨人家,还美其名曰关爱过于沉闷的学妹——明明人家是嫌他太没事找事。
苏慎之想,威尔曼学长就冷静多了,很镇定地站在门外等,一点不急。
这么想着,青年放下手里的书,走到窗前。黑色的绒窗帘被系得妥妥帖帖,玻璃窗干净透亮,清楚地映出覆雪的花园。他们的学长兼队长,银发精灵伊瑟·威尔曼站在小路上,仰头看着七楼阳台的方向。一盏造型奇异的路灯照亮他的脸,使得苏慎之能很清楚地看见队长脸上那淡淡的笑容。
——淡淡的、无限接近于傻笑的笑容。
不,根本就是傻笑吧。
看上去,他大概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和那个表情,专心致志地在外面等候。说不定还幻想过人家推开窗台的门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
要不是概率为0,苏慎之一定认真考虑队长被人夺舍的可能性,比如站在那里的不是冷淡严厉、杀伐果断的执法者队长,而是一个初坠爱河的傻小子,自以为为爱苦苦隐忍,却不知道傻小子对初恋的痴意根本和昭告天下无异?
看得他这种旁人都心累。
苏慎之决定帮这对一把。
“学长,晚上好。”
室外雪风扑面,寒冷却也让人头脑清醒。可惜冰霜精灵难以感觉到“寒冷”,否则让他多在雪夜站一会儿,说不定就能自己把问题想明白了。
“慎之……什么事?”
队长偏过目光,神情倏然回到苏慎之最熟悉的样子——冷淡严肃,眸色凌厉。大概以为他有正事要汇报。
这种突然的神情转变还挺神奇的。队长他自己真的完全没意识到反差有多大吗?苏慎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顺便掩去那一丝笑意。
“学长,喜欢林学妹的话就不要再逃避了。”他说。
队长一愣,脸上闪过一抹讶色,旋即那丝情绪波动平息下去,和他眉宇间如雪的银白冻在一起,仿佛冬日沉默的冰面。
“不……”
“我又不是林学妹,学长你那些自欺欺人的话还是先放一放吧。”苏慎之叹了口气,语气温和无奈,内容却颇有些不客气,“看学妹的样子,她是打算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心意了。你还要拖她多久?难道要一直等到她老了、头发白了,你才能恍然大悟她原来是真的会一辈子爱你,那时候再来后悔没有对她更好一些?”
队长眉眼一动,但并未显示出太多受到触动的样子。这也正常,对他来说,学院里大部分人都比他年幼,他们这些特殊组的人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或者说,训出来的。想反过来训他,大概只会被看成小孩子的童言稚语。
看他神情冷淡又带点不以为然,苏慎之觉得有点好笑,觉得那个在林学妹面前时而跳脚、时而无奈甚至有点委屈的队长,大概是另一个精灵变的。
风里飘下细细的雪花,在灯光里像一只只很微小的虫。苏慎之抬头的时候,一片小虫似的雪花正好落进他眼里,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凉,让他想起某一年的京都,他沿着台阶走过一重又一重绯色的鸟居,如同走向雪山顶的神域。有人提着灯笼,笑着回头对他说,慎之君你知道吗,稻荷神社一系才会把鸟居涂成朱红色哦。
面对回忆中的幻象,苏慎之露出点唏嘘的笑。
“趁着还能对她更好一些的时候,就要好好对她啊,学长。”他轻声说,“等过了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队长也在看雪。在他仰望七楼某个房间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会看到雪。细雪像飞蛾翅膀上的鳞粉,洋洋飞洒,在靠近他时又自动避开,如同一个无声的臣服宣示。
精灵和人类的不同之处,真是太明显了。
“我也见过不少人类。”队长淡淡地说,将所有情绪都隐在这淡淡里,“除了那些英年早逝的人,还有始终过不好自己生活的人,我还没见过有哪个人类会无法遗忘。越是坚强乐观的人,越容易摆脱过去的束缚。这样的人不会吊死在一棵属于过去的树上。”
“但是人类和人类也是不同的。我倒是觉得,林学妹恰好是那种倔强到要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人。更何况……”
“何况?”队长敏感地看过来,湛蓝眸光锐利无匹。
“何况队长你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苏慎之加重了语气,“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你喜欢学妹,学妹自己也很清楚。你一边摆明了很喜欢她,一边又不肯挑明,这么做跟吊着学妹有区别?”
终于,伊瑟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他震惊地看着苏慎之,就像看着一头怪物,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
“精灵真单纯……”苏慎之忍不住感叹,“学长,全学院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呃,可能还要算上尼尔。”
那是个一心跟老大走、老大说啥就是啥的二货羽族。
伊瑟直挺挺地站在灯光里,神情益发惨淡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楼上的灯光,强迫自己动了动嘴角,将表情拼成一个镇定的假象。
“我知道了。”他紧着喉咙说,“谢谢你的提醒,慎之。”
他失魂落魄却还要拼命掩饰的样子让苏慎之纳闷了一会儿。然后他反应过来:完了。
等林溪下楼时,苏慎之先一步拦住她,很是抱歉地说:“学妹,不好意思,我本来想……但似乎起了反效果。”
学妹一脸困惑。今天的晚会不是太正式的晚宴,不需要隆重的晚礼服,她穿的是一条深蓝色中裙,披着外套,裙摆上洒满金银双色的碎钻,仿佛夜空璀璨的星光。香槟色的珠光眼影也很闪耀,衬得她眼睛明亮无比。
他们身后,尼尔在和艾莲娜比划着说什么,一脸兴高采烈,还得意忘形地去摘人家盘发上的贝壳装饰,被海妖少女满脸嫌弃地拍开。
苏慎之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他是真的觉得很抱歉。
但林学妹只是笑起来,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他就是那个别别扭扭的性格啦,她早有心理准备了。
她说:“没关系。看着吧,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的。”
她步履轻快地走出去,叫了一声学长的名字。刚刚完成几轮自我心理建设的精灵猛一抬头,想迎上来却又生生刹住,很是高冷地站在原地,微抬的下巴写满肃穆。
林学妹笑眯眯的,上去很自然地挽住学长的手臂;学长刚挣扎了一下(这挣扎的力道有够柔弱无力的),就听学妹轻飘飘地说,白天训练受了伤还没好,而且好冷啊感觉要感冒了。
学长立即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地扶住她,又抬手驱散四周风雪,给她一个人誊出一处小小的温暖之所。
但也许是刚才苏慎之说的那番话对他影响太大,等到了晚会会场,他就又努力找回了自己冷漠的假象,试图和学妹保持一定距离。学妹和他说了几句话,他都一脸淡淡的,回应也简单。最后学妹显然生气了,皱眉甩开他的胳膊,踩着银色小高跟鞋“噔噔噔”走到一边去,和艾莲娜还有尼尔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别的男生大着胆子凑过来,和她谈笑。苏慎之就想起听谁说过,作为特殊组里唯一不受污染困扰的学生,还是脾气很好、长得漂亮的优等生,林学妹在别的组里也挺有名,很多人想和她往来。
学长站在会场另一头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玻璃杯都快给捏爆了。那副隐忍自苦、忧郁感伤的模样,很符合一个失恋精灵的形象,同时也让知情人如苏慎之忍不住说一句:真是活该啊。
作为外形优美、实力高强的执法者队长,学长他其实也不乏爱慕者。即便外面的人畏惧污染不敢上前,特殊组里也每隔几年就会出现爱慕者;不光是女性,还有男性。但无论哪一个,都被学长干脆利落、简单粗暴地打发走了。后来他们有的人去了别的驻地,有人死在任务中,也有人在危难中遇到真爱、过得还算不错。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学长会认为,没有他,林学妹也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毕竟是有很多先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