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她虽不知道沈琼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但观其衣着打扮,便知道绝非是过了明路正经上门来的。这样乔装打扮,必定是瞒着人,生怕被发现。
她半刻都没耽搁,直接引着沈琼进了门。
进房间后,沈琼大略扫了一眼,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再想想这空落落的院落,她心中更是气得厉害。
江云晴在里间躺着,听着脚步声后,随即警醒起来,撑着坐起身来:“红杏,是谁来了?”
她入冬时因着院中炭火不足,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直到开春方才渐渐地好起来。可这病到底是耗了元气,几个月间,她便瘦了一大圈,平日里也总是觉着没什么精神。
沈琼一进内室,见着她这憔悴的模样,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
在沈琼的印象中,江云晴是个最温柔不过的姐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性子也好得很,任她怎么闹也不生气,甚至不会有半点不耐烦。
沈琼少时是个病秧子,没什么朋友,旁人总嫌弃她,怕被过了病气,只有江云晴会陪她玩。她若是生病了,江云晴也总会上门来探看,怕苦不肯吃药的时候,也是江云晴千哄万哄,变着法地让她高兴。
这些年来,沈琼是真心将她当做自己的长姐看待的,如今时隔多年再见,竟是这番境地,实在是心如刀绞。
江云晴也没料到沈琼会来此处,她倒是透过这扮丑的妆,一眼认出了沈琼,可仍旧难以置信:“阿娇?你……”
话没说完,她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晴姐,”沈琼连忙快步上前,扶了她一把,又替她轻轻地拍着背顺气,“我来看你了……我来晚了。”
她心中后悔得厉害,若早知江云晴是这般处境,她一早就该到京城来,哪怕是闹上一场,也要将人给带回江南去好好养着。
红杏倒了茶来,江云晴喝下后,那撕心裂肺似的咳嗽总算是止住了。
沈琼瞥了眼那茶水,眼泪落得更急了。
她原也想过江云晴兴许会遭为难,可没到自己亲眼见着,怎么都想不到,堂堂将军府竟然能苛待人至此地步。
“我不是年年都让人送年礼、送银钱吗?”沈琼抹了把眼泪,问红杏,“几千两银子,怎么拿这残茶来凑合?”
当年充作嫁妆那三千两,再加上年年送的东西、银钱,能养活一大户人家了十年吃穿不愁了。沈琼着实不明白,这绿漪阁中的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
红杏是个硬气的人,这一年多来陪着江云晴过苦日子,也没半句抱怨的话说。如今被沈琼这么一问,只觉着眼中泛酸,随即也落下泪来。
“我就说,姑娘你是最念旧情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断了来往。这几年都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今年更是什么都没有,必然是被二夫人给扣压下了。”红杏勉强止了眼泪,“可姨娘偏不许我声张,也不去讨公道,所有的苦处都自己咽了。”
“什么?”沈琼这次是彻底动了怒。
她知道红杏是决计不会骗自己的,可这件事,着实太过匪夷所思了。这些年来,寡廉鲜耻的人她见了不少,但却万万没料到,将军府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些个贵人们,张口闭口都是礼节规矩,数次驳了她的拜帖,说是不合规矩,私底下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若非是还有些理智在,她怕是立时就要找那位二夫人质问了。
江云晴性子软,始终插不上话,见沈琼气得脸都白了,这才勉强按下她,低声道:“你别生气,这事儿我也知道。”
若只是银钱,沈琼自然不会在意。她又不缺这几千两银子,年年送东西过来,无非就是想要江云晴过得好些罢了。如果将军府好好待晴姐,哪怕是从中动手脚克扣了银钱,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银钱也拿了,却将人给折磨成这瘦骨嶙峋的模样。
沈琼轻轻地揽着江云晴,甚至觉出些硌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个傻子,”沈琼气得都有些发抖了,“受这样的苦,怎么也不同我说?我这次来,非得给你讨个公道不可。”
“阿娇,”江云晴替她抹了眼泪,勉强露出些笑意来,“我能见着你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旁的,并不在意。”
沈琼就猜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受了委屈也不肯说,若是云姑与桃酥过来,必定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她摇了摇头:“你性情好不在意,可我不行,我在意得要命。”
江云晴是看着沈琼长大的,知道她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也不怎么听劝。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终归还是江云晴先开了口,叹道:“你兴许不知道,这京中许多所谓的世家大族,皆是表面上看着兴盛,可背地里家底早就快掏空了,往来的应酬送礼都得好好盘算着。老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家风也很严,从不会做那种收受贿赂之事……可仅凭朝廷俸禄,那里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人,撑得起往来的应酬?”
江云晴性子虽柔软,但却不傻,这些年来也看得透彻,知道府中日子不易。二夫人扣压南边来的财物,她也猜到了,但却并未挑出来质问过。
毕竟这事若真闹起来,最终落的还是将军府的颜面。
老将军与老夫人这两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事,必然会给他们添堵,若真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江云晴也担不起这个后果。
再者,恒仲平领兵在外,她也不想让他远隔千里,还要为后宅这些个事情忧心。
江云晴轻声细语地分辩着,仍旧是沈琼记忆中的温柔模样,可她如今却只觉着心头火燎。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有苦衷,可你难道就没有吗?”沈琼千里迢迢赶来,并不是为了同自家晴姐吵架的,可如今却怎么都压不住脾气,“你看看自己如今这模样,长此以往,你还能活吗?”
也不知是被沈琼气得,还是戳到了伤心处,江云晴竟又咳嗽了起来。
沈琼也顾不得跟她置气了,连忙让红杏再倒水来。
俗话说投鼠忌器,于沈琼而言,如今的恒家就是那只令人厌恶大老鼠,江云晴则是她宝贝着的玉瓶,需得小心忌惮着。
沈琼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过了些,可却都是肺腑之言,如今江云晴这模样,实在是让她担心得很。她偏过头去,向着红杏问道:“晴姐这病,可请了大夫来看过?是怎么说的?”
江云晴有所顾忌,红杏却没有,她原就受了许久的气,如今见着沈琼之后,总算是寻着诉苦的人了。
“年关的时候,姨娘染了风寒病倒了,起初还不想惊动人,最后半夜发起热来,才终于去求了夫人请大夫来看过。”红杏至今都记得当初的惊惧,“大夫来开了方子,可吃了许久的药也没多大用处,只退了热,风寒的病症一直到开春之后方才渐渐好起来。可偏生这咳嗽却是愈演愈烈,断断续续的,始终未见好。”
沈琼一句句地听着,不由得攥紧了手,咬着牙恨恨道:“怎敢如此?”
江云晴低头垂着泪,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是个习惯了有苦自己咽的人,这些年沈琼为她做的事情够多了,她并不想将沈琼给牵扯进这桩麻烦事来。哪怕是她们占理,可真闹起来,在将军府与二夫人面前,也未必会有胜算。
门外传来小秋的声音,催促道:“姑娘,咱们得尽快回去了。”
沈琼知道事态紧急,不能久留,她攥着江云晴的手,飞快地说道:“晴姐,旁的事情我都由着你,可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你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也断然没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江云晴知道她不会听自己的劝,低声道:“老将军的身体不好……”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江云晴却在想着旁人。可她原就是这么个性情,若非如此,沈琼也不会始终念着她的好。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沈琼将随身带着的银票给了红杏,吩咐道,“好好照看着晴姐,我会想法子的。”
她起身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过身来,抱了抱江云晴,哽咽道:“晴姐,我没几个亲近的人了,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多想着点自己好不好?”
江云晴浑身一僵,先前沈琼说她如何委屈,她的触动,反而都不如这一句来得大。她垂下眼睫,轻轻地抱了下沈琼:“好。”
就这么会儿功夫,小秋就又催了起来,沈琼也没再多留,直接出了门。
从梳妆台前过时,她偏过头去看了眼,先前云姑给她化的妆早就被眼泪给哭花了,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实在是又丑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