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与几名骑兵在雪地里疾行。
他的怀里塞着写满数字的卷轴, 他的呼吸粗重得就像打铁匠的风箱。他累得气喘吁吁,有些想笑, 又有些想对某个蠢货破口大骂。
让一个城堡设计师带着一队人从战场上逃走, 那个蠢货是以为他也是什么会挥刀披甲的骑士吗?信不信随便敌人几匹战马追上来,他就直接跪地求饶?
詹姆斯带着纽卡那城最后的一支骑兵,他们是从城堡南面的暗道走的。
詹姆斯不懂战场的那些事, 只是个成天和木头和石头打交道的建筑设计师。
但即使是他,在昨天的清晨时,看到地平线上扬起的是反叛军的白底蝾螈旗,而不是红底蔷薇旗,也明白了战局的变化。
以攻代守的白金汉公爵没有回来, 来的是潮水般的敌人。
这一次的攻城比先前的那一次更加猛烈。
距离上次攻城的时间太短,他们只来得及勉强修补了一下破裂的城墙, 那些倒塌的塔楼根本来不及重新建起。敌人不急着将登城, 而是将投石机推上了战场,专门朝着那些修补过的城墙轰击。
隆隆巨响里,纽卡那城堡摇摇欲毁。
指挥官从早晨起,一直到傍晚, 都待在城墙之上,扯着嗓子指挥着。但谁都知道, 纽卡那城堡守不住了。
敌人渐渐地开始登上城头。
指挥官在那个时候带着一队骑兵找到了詹姆斯。
他指着詹姆斯对那几名骑兵说:“他身上有机密的资料, 你们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好好地把他送到国王跟前。”
“我有个屁——”
詹姆斯的话一句没有说完,指挥官就大踏步过来, 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口。
“我不是要救你。”那个已经断了一只手臂的指挥官呼吸急促,他压低了声音,“我是求你救我的兄弟!我在这里,他们就绝对不会逃走!所以我求你带着他们逃!我求你救他们一命!”
指挥官说完,松开了他。
“带他走!”
指挥官一声令下,那些眼眶通红的骑士们上来抓着詹姆斯就向暗道的方向撤去。
“告诉陛下!古伦底重骑兵到了!”
指挥官最后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大踏步地重新冲上了墙头。他拔出剑,去砍那些从城墙破口爬上来的反叛军。
詹姆斯看到他单手握剑,高高举起,奋力下劈,砍断了一名反叛军的头颅。
鲜血从那人的脖颈中喷泉般地喷溅而起,浇了指挥官半身。他头发,脸上全是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詹姆斯不知道,若是指挥官自己被人斩断头颅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一样的鲜血喷溅而出。
骑士们护送着詹姆斯,从城堡的南边逃了出去。敌人的攻击重点在北面,南面的暗道外没有多少反叛军。
离开城堡,奔入雪野之前,詹姆斯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自己亲自设计起来的城堡。
隐隐约约,黑色的烟笼罩在城堡的上空,那是战场上燃起的战火。
纽卡那城堡注定沦陷。
詹姆斯心中明白。
城堡被攻下之后,反叛军也会想着将它重新修补起来,城中的那些木匠,那些工人会活下来。但是指挥官和守城的战士,他们必死无疑。
星夜急奔,一名建筑设计师,几名骑兵拼死赶路。
他们带着一位指挥官最后的命令:
——告诉国王,古伦底重骑兵到了。
他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詹姆斯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的命也要扔在马鞍上了。
他来到罗格朗就是个错误,否则他现在还是好端端的自在修建教堂的人。詹姆斯这么想着,挥起马鞭,再一次催促身下的战马奋力前奔。
战马奔上一个小山前,忽然像受惊了一般,高高地人立而起。詹姆斯大惊失色,他用力扯动缰绳,想要让战马平静下来。但是不仅没有成功,还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头栽进了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一大口雪冷不丁的灌进喉咙里,詹姆斯翻滚着,挣扎地从雪地中爬起来。
刚刚爬起来,他就明白战马为什么受惊。
远远的地平线上,隐约卷起烟尘。在那烟尘里,有数百面血红的旗帜展开,连绵成为一片浪潮。
詹姆斯张了张嘴,灌尽嘴里的雪生生地冷着心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
那血色的浪潮远远奔来,转瞬间涌到眼前。詹姆斯后面的骑兵们发出惊呼,眼看滚到雪坡上的詹姆斯就要被战马践踏成为肉泥,领先的那名骑士在千钧一发间勒住了战马,停在了距离詹姆斯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在那名骑士背后,所有战马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一瞬间从奔驰的洪流化为了一片静止的汪洋大海。旗帜卷得哗哗作响,但战马已经全部静立下来,此时正从鼻子中喷出了一道道白气。
詹姆斯死里逃生,连滚带爬地从战马旁边站了起来。
他刚刚站了起来,背后的骑士们却翻身下马,在雪地里齐齐下跪。
“恭迎陛下!”
詹姆斯一惊,他抬头看那名领头的骑士。
骑士背着光,穿戴着铠甲,看不清面容。现在是天将明的时候,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光,现在这幽冷的蓝光落在那名骑士身上,将他镀得像一块从烈火里捞出淬进冰了的铁。
詹姆斯忽然想起,几天前,白金汉公爵率领骑兵出战的时候,也是在这样薄薄冷冷的晨光里。
“你们从纽卡那城堡出来?”
国王在马背上,背后的人离他太远,面前的人跪着,所有人只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如常,没有人看到他握着缰绳和马鞭的手,微微颤抖。
“城……城破了。”
回答的骑兵声音微微颤抖,他是指挥官的扈从,也是指挥官的至交好友。
寂静。
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连战马都不敢嘶鸣。
北地的寒风吹得人手指僵硬,吹得人血管里的血结成了冰。国王感觉到那些空气中的冰渣顺着他的呼吸,灌进了他的肺里,冷得从骨头缝隙里渗出多少火也烤不暖的寒意,不好的预感成为现实,最后的一点希望缓缓地沉进深渊里。
“说。”
国王冰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
“怎么回事?”
骑兵摘下了头盔,重重地磕在雪地里,詹姆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其实也还年轻,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骑士有着张稚气的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