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越颤手取出盒中金布,一层层掀开,小心翼翼的。
一块破布包在里面,霉味极重,呛人的紧,他像是根本不曾闻到似的,指尖微颤,一个字一个字拂过。
小卓子站在一边儿看得真切,布上字迹已发黑,根本辨不清写的什么,且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的,能辨清的就更少了。
他眯眼瞅着。
什么【枯】什么【春】……什么【一次】……什么【保重】……
【孩】什么……【真】什么……【你】什么……
【诈死脱】……什么?
【严】什么……【竹】什么……【等】?
最后四个字倒是清晰——【必不负君】。
他蠢笨如猪,自是比不得王上睿智,勉强猜着补了补空缺。
【枯】木逢【春】只能【一次】千万【保重】?
【孩】子【真】是【你】的?
【诈死脱】困还是脱壳?
不过这【严】……【竹】……什么意思?还有【等】?
是让王上在什么地方等她?
最后一句……
【必不负君】。
先王后也是个痴情人呐。
小谢子进来禀报,“启禀王上,赵将军求见。”
耶律越抬眸,一双眼腥红欲滴!惊悚骇人!
“传!”
几乎是咬碎牙根挤出的字。
赵元风尘仆仆而入,脸颊消瘦,抱拳的指缝还带着未干的血迹,显然是缰绳磨的。
“参见王……”
嘭噹!
砚台猛砸了过去!正砸在赵元额角,鲜血横流!
赵元抱拳垂首一动未动,吞了口气,说完了最后一字,“……上。”
耶律越并未理他,扬声呼喝侍卫。
侍卫小跑着进来,不等行礼,耶律越突然起身,龙椅呲哽一声划过玉石地面,耶律越也到了他近前,沧啷一声,抽出他腰间长剑,一个反手,直刺跪在一旁的赵元!
噗呲!
长刃刺破沾满尘灰的锦袍,血瞬间便涌了出来,赵元摇晃了一下,依然跪得笔直。
“臣……有罪!万死难辞!王上亲自执刑,乃……臣三生之幸!”
这,这可是赵大将军啊!
这这这……
小卓子赶紧上前跪下,“王上息怒!看在赵将军这些年随侍在王上身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饶过他吧!”
耶律越目呲俱裂,脸抽搐着,一双眼红的滴血,手上不断用力,向下压,再压,继续压!!!
噗!噗!噗!
刀刃越插越深,终于穿胸而过,露出锋利剑尖。
赵元绷直了身形,额角青筋暴起,拳头紧攥,生受着!
采薇过来送汤药,啪啷一声,茶盘坠地。
“王上!王上开恩呐!”
她扑过来便是磕头,一个接着一个的磕。
耶律越转眸,瞪着她,视线冰冷如刃,恨不得将她戳死在原地!
“你,有什么资格求情?”
“你以为,孤为何留你命在?!”
“不过是看在你救了言儿,不然早将你碎尸万段!!!”
噹!
一脚踹翻采薇,那一剑也刺到了底。
赵元强忍剧痛,摇晃了一下,终还是歪身翻倒,痛晕过去。
采薇连咳了数声,跪爬着过来,啜泣着,苦苦哀求。
“王上!贱婢死不足惜,可赵将军赤胆忠心,便是做错了什么,也求王上开恩!求王上!”
“赤、胆、忠、心?”耶律越笑了,笑得浑身颤抖,冠冕珠串噼啪乱响,“你们的忠心便是知情不报,便是自以为是?便是置孤的痛苦于不顾,只为了你们所谓的忠心?!!!”
噗呲!
猛地拔出长剑!
当啷,丢在地上。
银丝散乱,龙袍溅血,他颓然转过身来,身形踉跄。
“镇国大将军赵元,以下犯上,触怒天威,官降三级,罚守先王后皇陵五载,十日后启程,不召,不归。”
“宫女采薇,年岁已足,恩赐出宫,念随侍有劳,赏金万两,田千亩,允自主择婿,族亲不得干涉。”
赵元被抬了下去,采薇跪爬过来,拽着他沾血的袍角,明明荣华富贵,却泪如泉涌。
“奴婢不要这些,奴婢只求留在王上身侧,哪怕做个最卑贱的洒扫也愿意!求王上别赶奴婢走!”
小卓子在一旁跪看着。
不要富贵,偏要自作贱。
采薇的心思,莫说王上,便是他个小公公也是懂的。
往日见她不曾有丝毫逾矩,王上才当不知的,如今逆了龙鳞,没砍了脑袋还多加恩裳,真真儿是看了往日情分了,她何苦还要执迷不悟?
小卓子微叹了口气,冲侍卫喝令,“还不快送采薇姑姑回去!”
采薇被带了下去,一路洒下多少不甘泪水。
耶律越一步步挪回书案,捧起那破布,痴望了许久,偌大的御书房,静闻落针。
“孤……”
突然的一声,音量不高,却因乍然,格外的醒耳。
小卓子赶紧应声,“王上。”
他小心翼翼摩挲着那破布,像是怕碰坏了似的,“孤……心里难受。”
看着王上憋得通红的眼,小卓子说不出的心疼,哽咽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受便哭一哭,便是那老天爷也有难受之时,不然,哪来的雨涝?”
“哭……”耶律越微微抬眸,视线虚无,眸光空洞,“孤……哭不出来……”
“孤得了这整个天下,可孤……也失去了整个天下。”
小卓子越发心酸,王上哭不出,他小卓子替王上哭一哭,都说喜极而泣,大悲无泪,他们王上太苦了,真真儿是太苦了。
“王上还有太子,太子敦孝淳善,将来必然也是威仪天下的明君。”
“对,太子……孤……还要再撑一撑……”
耶律越小心翼翼包好那破布,重新放入锦盒,锁好了,看了一眼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盘,药碗歪在盘子里,抑制缠情的汤药撒了大半。
他俯身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小卓子。”
“奴才在。”
“伺候孤更衣,上朝!”
“是!”
……
眨眼便是十年。
他,也做了十年太子。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夏姑姑做的疙瘩汤很好喝,剩下的便只有担惊受怕的颠沛流离,还有夏姑姑死掉时的伤心。
他也终于明白了夏姑姑临终说的那句话。
【若,若你死于他手,便是他的报应!手刃亲子,他的报应!若他认了你,便当是告慰你娘在天之灵,无须替我们报仇,只求有朝一日,你能重振无杀门,那是你干爹毕生心血,也是我等……唯一的家。】
夏姑姑的遗愿,他早在三年前便已实现,父王也是知晓的,并且还帮他出了主意,解决了门派争斗的不利。
父王真真儿是待他极好,严而不厉,宠而不溺,只要是他想做的,且不伤天害理,他都不会干涉。
明明处理朝政已精疲力尽,他还会每日抽空教导他,尽可能陪他用每一餐饭,即便不能,至少陪他一餐。
父王从未因政务繁忙疏忽他,他也因着父王的尽心陪伴丝毫不觉得孤单,只除了……有些想念母后。
自然,他也不是丁点烦恼没有,他生了一双鬼眼,幼时总是遮遮掩掩,偶尔被谁看到,也是吓得哇哇乱叫,骂他是山鬼邪魔,还会拿石头砸他。
做了太子之后,也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一度到处都是他并非父王亲子的流言。
父王很是震怒,妄议者,杖责的杖责,赶出宫的赶出宫,甚至还有被赐了白绫砍了脑袋的,后来便再无人敢非议,日子久了,宫里人也都习惯了,也不觉得他这鬼眼有甚可怕。
可出了宫便不行了,尤其是稍懂些事的半大孩子,方才出宫办事,撞见一个,竟吓尿了裤子。
有这么可怕吗?
耶律信胡思乱想进了养心殿,父王上朝时便一直捂着心口,他有些不放心,忙完了正事赶紧过来瞧瞧。
父王正在靠在榻上喝药,这十年来从未间断过,只是近两年喝得越发频繁了些,从早中晚各一次,到各两次,再到半个时辰的早朝都撑不下去,身子越来越差。
“儿臣参见父王。”
父王招了招手,他赶紧过去坐在榻边。
“过几日,便是你十七生辰,父王想让你继承王位,你可愿?”
“儿臣愿为父王分忧。”
这些年他一直努力修习治国之策,想快些及冠,快些继承王位,就是为了让父王歇一歇,尽一尽孝心。
他觉得这才是人之常情,完全不能理解史书记载的,兄弟阋墙,弑父夺位。
当王多累,守在宫中,如在牢笼,要为国为民,操劳一生,若非尽孝,谁爱当谁当!
原定的及冠继位,终因父王龙体欠安,提前到了十七。
登基大典后,父王便收拾行装,出发去西郡,回他的故乡,回母后长眠之处。
临行前,父王嘱咐了许多,有朝堂政事,也有家常私语。
“记得不可太过劳累,每日至少睡够四个时辰。”
“是,父王。”
“早膳绝不能荒废,哪怕吃上两口,也必须得吃。”
“是,父王。”
“赵将军,刘丞相,大理寺卿,都是忠臣,他们若谏言,可一定要多思虑。”
“是,父王。”
如此一通,嘱咐了近一个时辰。
“都记住了吗?”
“儿臣记住了。”
“那行,父王走了,你,保重。”
“此去路途遥远,父王也保重。”
父王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而行,行不过三五步,又停了。
他赶紧跑过去,父王也撩开了车帘。
“言儿。”
“怎么了父王?”
父王探手抚向他的眼,他下意识闭了下,再张开,父王带着笑。
“你这眼,像你母后。”
欸?
他虽不大记得母后模样,可也是见过画像的,母后分明是凤眼,妩媚的紧,哪里像了?
父王又说了最后一句:“再唤我声阿爸吧。”
“阿爸。”
这一句,父王没有自称“父王”,也没有自称“孤”,自称的是平头百姓家里人常用的“我”。
父王或许也只是想做个布衣百姓吧。
父王走后半年,夏至未至,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他难得有空闲,在御花园赏荷,据说母后生前就很喜欢这荷塘,便是秋末残荷也是要来赏一赏的。
凉风习习,垂柳青青,斜阳正好,八角凉亭赏芙蓉,果然惬意的紧。
小谢子一溜小跑自远处而来,边跑边喊:“王上!王上!太上皇来家书了!”
父王走后,只初达西郡来了封家书报平安,之后便再未来过,全仗着卓公公千里传书禀明近况。
这果然是个好日子,天好,荷好,还来了家书。
他笑逐颜开,与父王肖似的面容,俊美无俦,却半点不见父王的儒雅,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父王给惯的,他格外爽朗,还特别爱笑,父王还曾感叹,他这是将父王母后欠下的笑,都给笑了。
“来来来!快些拿给孤瞧瞧!”
小谢子跑得极快,还险些栽了跟头,半点儿不像入宫十多年的老人儿,倒像个刚入宫没两天的毛头小太监。
汗都顾不得擦,信已递到他手中。
撕开信封,取出厚墩墩的信,他越发欢喜了几分,父王果然是想他了,上次报平安只一张纸,区区几行,这次却有这么多话要同他絮叨。
展开信,初看着,还眉眼带笑,看着看着,笑容散去,眸光渐深。
他屏退左右,连小谢子都赶出了凉亭,独自一人靠在漆红亭柱,字斟句酌。
【……有些事,压在心头整整十载,本想带入棺材,绝口不提,可思来想去,你终归是有知晓的权利……】
父王说,是他害死了母后。
一切起因,都是从怀上他开始。
当年怀他之时,父王被抓走多日,而怀孕十日以上缠情便不会躁动,可父王回来时,缠情却躁动了,说明母后当日怀孕还不足十日,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可能是父王的孩子。
这便是父王不肯相信母后的主要因由。
然而,十年前在西郡,父王验明他的确是父王亲子之后,父王便疯了一般拼命调查当年种种。
父王查明,当年趁他中毒羞辱他想要杀他之人,颈部与脚底心都没有母后该有的字印,而左臀却多了块耶律月年幼时留下的伤疤。
父王还查出,当年他被耶律蛟带出西郡城,逃出去第二日便心痛如绞,可那时那顶着母妃的脸羞辱他的女人,还好端端活着,整日与时晟私缠在一起。
父王又查遍西郡,问了许多人,从挑手脚筋的大夫口中得知耶律蛟脚底都有字,又从耶律月侍女口中得知,沐十一脚底也有。
他们两人中,必有一人是母后借尸还魂。
耶律蛟本是野心勃勃,势要称王,却将到手的王位拱手让人,还怂恿耶律月娶沐十一为男后,显然就是母后!
查出这些时,父王近乎崩溃。
父王可以接受他是他的亲子,毕竟这并不能抹杀母后背叛他的事实,他不必自责。
可若他从头到尾都误解了她呢?
他不敢回想,她费尽心力将他救出西郡城,他却一刀捅了她,还将她丢在极寒的雪窝!
他不敢回想,正是他着人挑断了她手脚筋,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一刀捅死,还无动于衷!
他更不敢回想,他之后是如何囚禁她折磨她!杀掉了她所有在意的人!逼到她几度崩溃自杀!
她该是有多恨才会发了那般毒誓!
【若非亲子,再无来生!】
可他明明是他亲子,为何她还是不肯出现?
是在躲他吗?
一定是的……
她恨他,恨之入骨!
不,不!!!
他不能接受她恨他恨到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相见!
任何人恨他都可以,哪怕亲子恨他!甚至手刃了他!他都能接受!
可唯独她!
唯独她,他接受不了!
她若恨他,他穷尽生死,还有何颜面再站在她面前?!
他那么爱她,那么那么爱她……
他宁愿承受背叛,也不愿无颜相见!
他调查调查发了疯的调查,面上无迹可寻,内里早已濒临崩溃。
他找了能找来的所有大夫,翻了能翻的所有医典,只为找出蛛丝马迹,证明他没有诬陷她。
然而,他失望了。
下给她的哑药之所以会让人哑掉,是因着喉头发硬,难以成语,她死而复生后,筋脉重梳,喉头自然也跟着舒展,哑口不药而愈完全是情理之中。
她被耶律月杀死,他一无所觉,是因着魂蛊作祟。
魂蛊,如魂之双生,人死魂离,魂蛊便代替原魂留守,直至有人催动招魂之术,便如磁石一般,将原魂吸来,死而复生。
魂蛊留在尸首体内,迷惑雌蛊,不能及时察觉肉身已死,待察觉时,已过了数日,故此,他才会推迟了缠情的心绞痛。
所有的谜团,一一解开,那最初导致一切的祸根,也终于有了解答。
她当日明明怀的是他的儿子,孕期绝对已超过十日,为何雌蛊还要躁动?
因为……
他早料到玄睦要有动作,提前备好了延缓缠情发作之药,可他却从未想过,延缓之药因何延缓?正是麻痹了雌蛊,让它不能准确感知四围,才得以延缓……
雌蛊迟钝如斯,又如何能敏锐察觉她有孕了?
如何能?!!
如今想来,简单到一目了然的道理,当日他昏了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只认定了她骗了他!害了他!不可原谅!
却万万不曾想过,真正不可原谅的,在他自己……
他尤记得,他质问她,若她早已被耶律月杀掉,为何他迟迟没有心绞痛?
她望着他,目露绝望。
【那蛊是你下的,你当最清楚才是。】
是啊……
他下的蛊,却去问她!
他何止不可原谅,他根本万死都不可饶恕!!!
她说她死后曾来找过他,说她抱过他,说她眼睁睁看着他受辱,心如刀绞。
那时间,正是周显冻死之时。
他想起耶律月举刀杀他的瞬间,他摸到了滚在手边的骨笛,求生本能拿起便吹,控制着耶律月的手,硬生生扎向一旁。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着魂蛊才会操控成功。
他找来赵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哪怕她只骗了他一点点也好,哪怕只一点点,他想印证自己并不会傀儡术。
却,再度事与愿违。
她不曾骗他,还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命相救……
他却……
看着她留下的斑斑血书,看着那“绝不负君”!
他真想自绝于当场!!!
可是他不能。
他还有言儿。
他们的儿子。
他已是不可饶恕的夫君,绝不能再做不可饶恕的父亲。
【……阿爸愧对你,愧对你阿妈,不求原谅,只求阿爸死后,千万莫要遵俗将我们同葬……她……必是不愿见我的……】
最后两句尚未看完,留守公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还未到近前,哭声已震了天。
“王上!节哀啊!太上皇他……他殁了!”
“什么?!”
耶律信猛地站了起来,信纸撒了一地,如纸钱白幡,随着风过,纸角扑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