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正好, 艳阳高照,秋老虎发挥着余热,稍一动便是满身热汗。
静谧无人的官道上,一白发老翁独自照看着茶摊, 惦记着远赴边关的孙儿。
官道尽头突然扬起尘嚣,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随即第二辆第三辆,接踵不断。
马车后, 无数百姓逃难而来,撞翻了他的茶摊,抢了他的茶叶茶碗,还喝光灌光了他煮的茶。
他一把拉住一个疯狂灌着霸王茶的庄稼汉, “这, 这是怎的了?”
庄稼汉念在喝茶的份儿上, 提醒了两句:“快跑吧!边关破了,耶律贼子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御驾亲征都带头窜了, 咱们也快跑吧!”
什么?!
老翁瞬间面如土色, 转头张望了一眼边关方向。
边关破了, 那孙儿呢?孙儿可还平安?
难民都是从这儿逃的,那大抵皇帝老儿的败兵也会从这儿撤, 他老儿不走,他要等孙儿!
他重新拾掇起碰倒的茶棚, 又跑去河边担了水, 没有茶, 煮些水也是好的,万一孙儿来了,也能给解解渴。
老翁望眼欲穿,堪堪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一纵人马仓皇逃来。
老翁站在路旁勾头焦急张望着。
“狗剩!狗剩啊!”
乡里人都喜这种粗野小名,老话讲究贱名好养活,狗剩狗蛋随便一吆喝,一个庄子得有大半人应声。
老翁这一喊,许多兵丁转头,老翁一个个挨着看,依稀好像看到官道那边是自个孙儿。
他大喜过望,哪里还管什么兵荒马路,颤巍巍便横穿官道。
“狗剩!爷爷在这儿!狗剩啊!”
徒步的兵丁还好,看见他赶紧让开,可骑马的赶车的便有些刹不住脚。
马夫使劲儿拽着缰绳,嘘了半天,依然马撩前蹄,将那老翁撞倒在路旁。
老翁倒了,那肖似孙儿的人也行到了近前。
不是,不是他的孙儿。
他万分失望,想爬起来,可腰疼得得直不起来,只能爬在地上,呛着扬起的尘土,继续仰头呼喊着。
马夫吆喝道:“老头!不要命了!让开!”
老翁年老耳力不佳,并未听到,甚至已被这吵嚷纷杂扰得有些神智昏盲,只顾张皇顾盼呼唤孙儿。
官道不算宽阔,马车一堵,身后负责掩护的兵丁全都止了脚步,耶律越大军正穷追不舍,如何能耽搁?!
马夫一咬牙,不让道?不让道便去死吧!老不死的!这兵荒马乱的,撞死个人算什么?何况这可是皇帝老儿的座驾!
“驾!”
他一抖缰绳,直冲老翁压了过去!
老翁惨叫一声,翻滚在马蹄车轮下,车轮颠簸,车身自然也歪了,余小晚紧搂着高烧不退的朱钰,勉强张开眼。
心口隐隐作痛,再不赶紧寻到药铺按折流的方子熬制那延缓之药,只怕……
车外吵闹什么?
她撩开车帘,正看到车轮从老翁肚子上碾过,老翁眼瞳暴凸,大张着嘴,喉咙不断窜着血,窜的枯树皮般的老脸猩红点点!
“停……停车!!!”
这不过是本能反应,车轮正碾过,如何能停?
况且车外兵荒马乱嘈杂的紧,马夫根本不曾听到,车轮碾过老翁继续前行,紧随其后的战马扬着尘土纷纷践踏而过。
“别……不要!”她下意识的探手出车外。
朱钰被吵醒,勉强张开眼,“怎么了?”
“有个老爷子被车压过,吐了好多血!”
“什么?”
朱钰扶着断臂挣扎着爬起来,探头向外望去,马车还在前行,车后马蹄纷沓尘土弥漫,勉强可见一团灰扑扑的影子远远地瘫在地上。
“停,停车!”朱钰突然撩开车帘大喝了一声。
马夫吓了一跳,赶紧停下。
朱钰踉跄着下了车,余小晚小心搀扶着,绕开原地踏步的马蹄,朝那团灰影走去。
马群散开,众人纷纷下来,余小晚扬手帮朱钰扇了扇四扬的灰尘,朱钰咳嗽着蹲下,轻推了推那不知何时被踹翻过去,趴伏在地的老翁。
“老伯?你可还好?老伯?”
老翁奄奄一息,勉强动了动唇,依稀说了句什么。
朱钰强忍不适附耳过去。
“狗……剩……”
“狗剩是何人?”
“狗……剩……”
老翁又喃喃了两句,张着嘴,再也没有动弹。
余小晚探了探鼻息,眼眶有些泛酸,“他已去了,着人将他安置在路旁,等家人认领吧。”
朱钰望着那老人满是尘灰血污的脸,突然冲四围怒喝一声。
“狗剩究竟是何人?!”
马夫见状,颤巍巍上前磕了个头,“狗剩……大约是他孙儿吧,这年余处处征兵,大抵他孙儿也征来打仗了,这老儿定是思孙心切,见官兵过来,便想寻一寻见一见。”
“那便去查!查何人名唤狗剩,是他孙儿!”
“这……”一旁大将抱拳为难道,“狗剩是小名儿,这兵营之中,至少半数都叫这个,只怕不好找,况且……这是青州地界,青州城尹领的那一队兵丁早已战死,一个不留,怕是他孙儿也……”
耶律越攻城势如破竹,二十五万援军死伤过半,他孙儿死了也不足为奇。
余小晚扶起他,复又回了马车。
朱钰还烧着,喷洒的呼吸都是烫人的,可他却没再睡,递给她水也不喝。
“莫秋水。”
“嗯?”
“我……我……”
“怎么?有哪儿不适吗?你躺下,我给你敷湿帕去热。”
朱钰摇了摇头,年余不见,他身形见长,也越发清瘦,正是贪长的年岁,倒也正常。
“我……不如降了吧。”
“什么?”她怔住,“你想称降?”
“是。”
他微微仰头,望着车顶,车帘起伏,光影斑驳,明明是秋光明媚的好日子,却满是尘嚣杀戮。
“当日我俯首称臣,是因着想起你曾讲给我那故事,卧薪尝胆,想着终有一日羽翼丰满,必然会一统南朱,杀了那狗贼!”
“那如今呢?”
“如今……我终于一统南朱,也终于可以再度执剑与那狗贼面对面,来时我意气风发,誓要夺了他项上人头一雪前耻!可现下落荒而逃,无数将士战死沙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突然想起你当日所说,人生来无贵贱,都是爹生娘养,我为君王,便是他们的君父,便要护得他们一方安康,不然这王,何故为王?”
这一番话,倒是让余小晚颇有些意外。
当日她掩护朱钰躲避晋王追杀,沿途指引他体察民间疾苦,还绞尽脑汁将穿越前应付考试死记硬背的成语名人典故乱七八糟,全拿来教导他,也是为打发沿途无趣。
没曾想,他当日嗤之以鼻不懂其意,如今沉淀两载,竟独自揣摩通透。
唔——
心口隐隐抽痛,这又耽误了些时辰,缠情怕是撑不住了。
朱钰仰头沉思了许久,这才察觉她的不妥。
“你这是怎的了?”
她勉强摇了摇头,“一言难尽,我身有蛊毒,若不尽快服药压制,便会心痛如绞。”
朱钰瞬间瞠目,度拳紧握,“又是那狗贼干的好事?!”
她靠在车壁,喘了口气,“不碍的,待寻了药铺配了药,服下便能撑上几日。”
“那便快走!”
“可你,你不是要称降吗?”
朱钰叹了口气,不见当年傲娇顽劣,少年老成。
“称降哪有那般容易,总要先落了脚同王副将他们再商议商议。”
余小晚其实也是赞成称降的,起码可保百姓免受涂炭。
如今的耶律越不比当年,真真儿是没有丝毫手下留情,这一路下来,死伤无数,饿殍遍野,便是她看了,也是心生骇然。
当年那温良纯善兼爱大同的如玉公子,当真是……再也不存在了……
入了城,朱钰顶着高烧,先驱车赶去药铺抓了她所需之药,这才着人熬了退烧药。
药还未煎好,便听夜色中鼓声如雷,哨兵一路急报!
“西夷大军已兵临城下!一刻不停,擂鼓强攻!”
“什么?!”
朱钰猛然站起,强忍头晕目眩,看了眼床榻上冷汗直流蜷缩一团,早已疼得神智昏盲的余小晚,握了握拳。
“速招王副将前厅议事!”
“是!”
朱钰去了前厅,还未顾得提起称降一事,哨兵再度来报,却是喜报。
“柳家庄庄主携家丁带数百车粮草增援!”
有粮草了!
众人大喜。
这一番仓皇撤逃,粮草丢了大半,眼看便要弹尽粮绝,这柳家庄还真是雪中送炭。
朱钰张了张嘴,看着欢欣雀跃的将士,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现柳家庄庄主柳随风,同原少庄主现副庄主柳逸风一同觐见。
“草民不才,愿为南朱尽绵薄之力!”
国难当头,还管什么晋王党太子|党,都是朱人!
百姓们也纷纷围拢府衙外,山呼万岁,寻求庇护。
如此情形,年少的他轻易便被煽动起了斗志!
退烧药端了上来,苦味弥漫,当日在宫中,小太监撵在屁股后祖宗祖宗的喊着求他喝药,他都嫌苦不肯喝的,如今一把端过,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猛地一摔瓷碗,带着中二少年的豪气。
“来!给朕披甲!”
王副将赶紧劝道:“陛下龙体欠安,还是养伤为重,我等迎战便好。”
其他人纷纷附和。
朱钰青涩的脸庞挂满坚定,“朕虽无用,杀不得敌也砍不得人,可朕是王!只要朕不倒,将士们看到朕还坚守阵地,便能士气不衰!勇往直前!”
然而……
去时雄赳赳气昂昂,不过一个时辰,死伤无数,若非时晟的夜狼军余部掩护,险些没能安全撤回。
孤勇无用,只是徒增伤亡。
又苦守数日,眼看破城在即,众将愁眉不展。
耶律越兵多马壮,不分昼夜轮翻攻城,任谁都吃不消啊!
又是一夜,城门报急,已有西夷兵攀上城墙!
这可如何是好?!
众将士紧急商议。
柳逸风瞪着灿如星辰的眼,突然抱拳道:“草民不才,学了点三脚猫功夫,若陛下不弃,愿随陛下上阵杀敌!”
柳随风见状,也上前请令,“草民也愿往!”
朱钰的中二之心,已退去不少,有些犹豫。
从未有过半点训练之人上战场,如何应付得了战场无情的杀戮?
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不等拒绝,城中百姓,除却老弱妇孺,凡是拿得起棍棒的男丁,通通拎着家伙式儿齐集府衙外,要求一同出城迎战,护城保家,免得亲人流离失所。
朱钰一咬牙,眼燃烈焰!
“来人!给两位庄主披挂!被诸位英雄披挂!!”
他是君父,是整个南朱的君父!他的子民尚且不愿放弃,他如何能轻言称降?!
城门外战鼓喧天,西夷兵架云梯攀城墙,玄兵投诚者抬木桩撞城门,弓箭手列队放箭掩护强攻兵,盾牌手举盾掩护弓箭手,四方列阵,乱而有序,势不可挡!
朱钰一声令下,城门大开,举兵杀出!
柳逸风一路抱怨,“你跟来做什么?你是庄主,柳家庄不能没有你!”
柳随风帮他正了下微歪的盔帽,“你是我夫君,我不能没有你。”
争了那么久谁夫谁妻,这臭小子从未松过口,今日真是……措不及防。
柳逸风呵呵一笑,“那行,以后我在上。”
上下问题可比谁夫谁妻这种虚假面子难商量多了,往日里便是灌醉了柳随风来硬的,最后都能马失前蹄,这会子,柳逸风也不过随口这么一说。
“好。”
什么什么?他可是听错了?
柳随风与他并排而行,随着兵丁依序出城,跨出城门的瞬间,突然歪头轻吻了下他的唇。
“我只一点要求,待会儿战场上,靠紧了我,一步也不许离!”
便是一步不离又能如何?
柳逸风真真儿是三脚猫的功夫,只比普通兵丁强那么丁点,柳随风算是个高手,却也只是与莫非赵元不相上下,远不及时晟,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护得了前护不得后,护得前后又护不得冷不丁飞出的三两支箭。
“小心!!”
柳随风突然返身猛地搂住柳逸风!
噗!
一剑穿胸。
血顺着嘴角涌出,迷蒙了柳逸风的眼。
“随风……随风!!!”
柳随风勉强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拼命张大眼拼命张大,像是想把他印入灵魂深处,下一世还能记得。
逸风……
保重……
柳逸风傻了,痴愣愣抱着他,不敢相信半个时辰前还唤他夫君之人,眨眼便成了这样子。
“随,随风……你醒醒,你别吓我……”
“随风……随风啊……”
“随风!!!”
柳逸风捧着他的脑袋狠狠亲了他一下,沾了满嘴猩血,举起手中长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一阵乱砍!
“啊……啊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临上阵前,朱钰刻意吩咐了一纵小队护在两人身侧,可混战起来,除却主帅皇帝,谁又顾得了谁?
柳逸风独自一人横冲直撞,接连砍杀数人,隐约觉得身后有杀气,没来得及转身。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
隐约有什么刺穿心脏,麻痹了他原本伤心欲绝的心痛。
身子陡然摇晃了一下,胸口利刃猛地拔出,鲜血喷溅,撒在草叶,映着头顶月辉,腥光驿动。
城门楼飘渺的灯火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下来,连喊杀声都听不到了,只剩呼呼风响,碎发凌乱。
轰咚!
他一头栽在地上,瞳孔涣散,倒映着不远处熟悉的身影。
随风……
等等……我……
柳随风死了。
柳逸风也死了。
却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在厮杀着,耶律越立于阵后,银发银甲,巍然不动,朱钰狼狈迎战,眼看着将士们一个个倒下,敌军越压越近,心乱如麻。
城破家毁,百姓流离失所,战死者曝尸荒野,死不留名,逃难者饿殍遍野……
这一路所见,不断在脑中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了那被自己人的马车碾死的老翁身上。
【狗剩,狗剩……】
他想起了先祖皇帝,他的爷爷。
【民间都爱取了贱命养活,朕也给你取个吧,狗剩,便叫狗剩如何?哈哈。】
【不要!好难听!钰儿不要!】
【哈哈,傻孩子,虽是贱名,却代表着亲厚,黎民百姓与皇亲贵胄并无不同,都是盼着阖家团圆,平平安安。】
先祖皇帝是唯一一个教导他人无贵贱之人。
不,还有一个。
便是那敢女扮男装诓他唤她夫君的女人。
百姓的家是小家,他的家却是大家。
若能换得家宅平安,百姓安居乐业,他这一家之主,忍辱负重又如何?
呜哦——唔呜——
骨笛吹响,山狼野猪,家犬耕牛,鸟兽蛇虫,全都暴了野性!
城中骚乱,城外混战,人畜争斗,尸横遍野。
西夷兵势不可挡,朱兵节节败退。
“皇上!撤吧!快撤!”
他动了动唇,望着黑沉沉的天际,流云浓厚,星月无光。
“皇上!!快下令啊!!!”
他心一横,“撤!”
撤又能撤到哪儿去?
城门根本来不及关上,西夷铁骑横冲直撞,踏破城门,直杀入城中!
百姓携家带口躲无可躲,到处都是哭嚎。
王副将拽着他直往南门跑去。
“你要带朕去哪儿?”
“逃命啊皇上!弃了这青州城,先逃去柳州!”
“之前七座城都是这般做的,还要再弃多少城?多少百姓?!”
王副将怔了下,到处都是嘈杂喧闹,还有娃儿在哭着找娘亲。
他大声道:“只要皇家血脉还在,咱们朱国就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还有十几座大城,还有皇城!”
“依你之意,便是要一路弃百姓于不顾,任将士血染沙场?”
“这也是无可奈何,战场之上,死伤多少都属常理,为护皇家血脉,他们死得其所,也算光耀了门楣!”
“呵,呵呵……”朱钰笑了,突然便笑了。
当日他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同那女人说的,如今听来,真真儿是可笑至极,难怪那女人当时一脸的瞠目结舌。
“你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百姓还在,总有复国一日,百姓亡尽,朱国安在?”
朱钰猛地勒住缰绳,马撩前蹄,嘶鸣停下。
“朕要称降。”
“什么?!!”
不止王副将,随性掩护的将士全都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