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飒飒, 暴雪狂飙,昏暗的天看不到半丝光亮,茫茫雪原始终望不到边。
牧村在何处?
哪里又能落脚?
单调重复的前行,神经都变得粗糙, 辨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辰,天是亮了又暗了还是始终未亮?
她神智恍惚,哼歌也哼的断断续续,无数次停下, 无数次被他唤醒。
冷吗?
冻透了,仿佛已觉不出冷。
疼吗?
冻麻木了,也觉不出疼。
只有无尽的疲惫,昏昏欲睡, 可偏偏玄睦还不准她睡。
“别睡, 就要到了, 不,真的到了!你看, 到了!”
她颤巍巍抬头, 帽檐都冻硬, 变换不出旁的形状,雪原尽头还是雪原, 哪里有半点村庄的轮廓?
那是说,她看久了雪, 雪盲症犯了?
玄睦像是真看到了庄子, 加快了步伐。
“到了!真的到了!快看!那里有座木屋!”
哪里?
哪里有?
她再度抬头张望, 除了满目风雪,什么都不曾看到。
玄睦却喜极,背着她绕到一处枯树后,靠树而坐,返身将她揽在怀中。
“虽只是间破屋,可好在能挡风雪,你且先忍一忍,再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趴在他怀中,借着缝隙四处看了看,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这半截枯树,哪里有什么破屋?
是幻觉吗?
冷到极致体温过低产生的幻觉?
她摸索着探进玄睦脖子,摸了又摸,一无所获。
手太冰,根本觉不出温度。
玄睦纹丝未动,只紧紧搂着她,根本不曾察觉她曾伸手进去。
果然是……太冷了……
麻木了……
她突然有些怕,难以言喻的怕!
“玄,玄睦……”
“嗯……”
气息喷洒,觉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清冷雪香。
“你,你别睡,陪我,说说话。”
“不睡……我等天亮……出去寻……柴……”
“嗯!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
玄睦摸索着掖好她的狐裘,沙哑的嗓音沉在耳畔。
“从前……有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少年郎,看中了一个姑娘,初时,他不知心意,伤了姑娘的心,想弥补,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那姑娘移情他人……少年郎悔不当初……可悔又如何?失去的再不会回来,再不会……”
风雪呼啸,他的声音被吹得七零八碎。
“傻蛇……”
“嗯……”
“我心口有点疼,不,是很疼……疼死了……你亲亲我行吗?亲亲我……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我不亲!”她轻捶了他一下,声音哽咽,“这么喜欢我,这么想我亲你的话,那就等天亮,等咱们找到牧村,我让你亲个够!”
玄睦吞了口气,依稀间似乎笑了。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真的能……亲个够?”
“真的。”
“那……”他搂得更紧了几分,蹭了蹭她的额头,“那我一天只亲一下……是不是,就可以亲一辈子?”
她埋在他胸口,强忍眼泪,那熟悉的兰草香隔着重重衣袍,几乎淡不可闻,只剩冰雪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
“你这贪心的臭狐狸!让你一次亲个够就不错了……还想什么一辈子……我卖给你了?”
“卖给我吧,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买回家。”
她含泪嗔笑,“你这败家子!”
“人不风流……白活一世……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败家便败家了。”
顿了下,他再度蹭了蹭她的额头。
“我的心……真的有点疼,亲我暂且不说,你能不能说句心悦我,哄哄它?假的也没关系,就哄哄它,它真的有点……不,真的很疼,疼死了,哎呦!疼……”
这还真是无时无刻都在不正经!
看他思维还算敏捷,她也稍稍安下心来。
换作平日,她绝不会理他这些,可今时今日,哄一哄又何妨?
“我……心悦你。”
紧搂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玄睦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
她枕着他的心跳,越发觉得那心跳声离得格外的近。
“真好听……再说一遍……”
“我心悦你。”
“若能添上我的名讳那便更好了……”
“玄睦,我心悦你……”
“不是玄睦,是渊儿……”
玄睦不厌其烦的啰嗦,她也不厌其烦的顺着他的意。
“渊儿,我心悦你……”
“再说一遍……”
“渊儿,我……心悦你……”
“再说……”
“渊儿,我……”
“再……”
“渊儿……”
“……”
……
唔……
好冷……
全身上下每一处仿佛都在叫嚣着冷。
她试着张开眼,眼皮都冻僵了,费了半天力才勉强挑开。
眼前昏暗暗一片,头顶似乎罩着什么,稍微一动便有积雪簌簌纷落。
她勉强活动着冻僵的四肢,想直起身形,却被搂得紧紧的。
“玄……咳咳……”喉咙嘶哑,连咳数声才勉强说完一句,“你先松,咳咳,松开我。”
玄睦没动,依然搂她搂得紧紧的。
“臭狐狸,松一松,我难受。”
“狐狸?”
“玄睦?”
“渊儿?!”
连唤数声,连推带挣扎,始终不见玄睦有半点回应。
这般挣扎,头顶罩着的防雪布晃开了,冻得硬梆梆滑落一旁,日光倾泻,映着皑皑白雪,恍得她张不开眼。
她赶紧埋头,适应了半天才勉强挑开眼缝,想抬手遮一遮眼,却根本抬不起来。
耳旁风声清浅,雪停了,风也小了许多。
她眯眼看着自己,原本穿在最外层的狐裘不见踪影,一层又一层裘衣布袍全都套在了狐裘外,袖子还打了结系在她身后,将她裹得粽子一般,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这裘衣布袍宽大且长,明显是男式的。
她身上怎会有男式裘袍?
怎会?
脑中嗡的一声!
她缓缓抬眸看向玄睦,染血的里衣,单薄的仅一层,她趴在其上捂了一夜,总算不曾冻硬,晨风拂摆,微微鼓动。
可也仅仅是胸前这一小块衣料,视线上移,玄睦的手臂虚空环着,肩头堆满积雪,布料硬如磐石,只有冻粘其上的浮雪随风明灭。
她不敢继续抬头,突然不敢,再度埋下头来,揪住浮摆的衣襟,眼眶雾气氤氲。
“天……亮了……虽说还没寻到牧庄……可,可以先付你点利息……你要……亲我吗?”
飒飒飒——
晨风潜过,衣摆微拂,茫茫雪原,除却风声,再无其他。
“我在问你!要不要亲我?”
“说话啊!我在问你!”
“你倒是说啊!哪怕一个字!你快说!说!!!”
啪哒——
这一通嘶喊推搡,没有换来他的回应,却挣掉了什么物件,砸入雪窝。
她勉强挣开身上层叠的袍子,探手从雪窝深处扒出那物,头晕得不像样子,胸口翻涌,突然喘不过气!
“对……对不起……”
她抱着那物,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纷落的眼泪如雨,一滴滴砸在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
“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颤颤巍巍抬起头,慌乱的把那半截手臂往他手肘安去。
啪哒!
掉了。
赶紧捡起来再安。
啪哒!
又掉了。
再捡。
啪哒!
她癔症了一般,一遍又一遍捡起,一遍又一遍安着,再一遍又一遍掉入雪窝……
“对,对不起……对不起……”
还一遍遍道歉。
不知第几次失败,她终于崩溃地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泪水汹涌而落,濡湿了他结满冰霜的脸,她不停道歉,不住哭着,茫茫雪原,空荡荡没有一人,只有她毫不掩饰的哭泣。
好难受……
我好难受啊……
玄睦……渊儿……你不是最舍不得我伤心难过的吗?
我这么难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同我说上半句话?
不,一个字也好,哪怕哼一声也好啊……
说好的绝不会丢下我……
你这大骗子!
说好的心悦我喜欢我爱我绝不会伤害我,害我这么伤心,你这大骗子!!!
骗子!
骗子……
她缓缓撤开身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身形早已凝固,保持着双臂悬空,紧搂着她,歪头蹭在她头顶的姿势。
她也歪过头来,与他平视。
讨厌!
眼泪太多,影响了视线,都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抬手抹着眼泪,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讨厌!真是太讨厌了!
别再流了,求求你别再流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眼泪,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这是什么?
怎么这么多雪?
冻结的冰雪积在脸上,盖住了他好看的山眉,漂亮的桃花眼,还有那总是轻佻不正经的唇……
她抬手擦着,一处处擦着,边擦边哽咽斥骂。
“你这笨蛋……这么多雪都不晓得擦一擦……难怪睁不开眼……回不了话……”
“好了……不骂你了……知道你笨……我……我帮你擦干净……”
雪一层层抚掉,抚不掉的便呵气暖化,再一点点抚掉……
好冷啊……
真的好冷……
指尖都麻痹了。
她穿这么多,还有石粉烘着,还这般冷……
他只穿这么一件单薄里衣,岂不是更冷?
她要快些,再快些!
只要化开了脸上积雪,他就又能张开眼,冲她笑,张开嘴,说着那不着边的话……
她不顾一切,跪在雪窝,费尽力气一点点呵化,呵气不断被风吹散,成效微乎其微。
好不容易化开一只眼,不等清掉长睫凝结的冰霜,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有人掐在她腋下,猛地将她抱起!
谁?!!
她本能地挣扎,身形一转,跌入一人怀抱。
汪汪!
什么都还不曾看清,先听到了两声犬吠,几架雪橇停在一旁,十数只雪橇犬不停原地转圈活动着腿脚。
温润的指尖伸了过来,上手便扯她身上衣袍,一层又一层,如玄睦脱下衣袍一层层给她裹上般,顺序正好相反,最外一件是他的贴身小袄,最里一件,是他的外衫。
耶律越面不改色地扯掉所有不属于她的衣袍,这才将一件坠满石粉袋的大氅披到了她身上。
暖不暖她不晓得,她只怔怔地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银丝拂过她的眼前,耶律越冰封般的琥瞳淡淡扫了一眼那早已冻死之人,幽幽望着她。
“跟我回去。”
她不语,眸光怔愣,除了耳鸣,什么都听不到。
耶律越瞬间冷目,揽着她的肩膀,照着那冻尸,抬腿便是一脚!
轰咚!
尸体翻倒雪窝,依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他还要再踹,余小晚蓦然惊醒,一把抱住他的腿!
“不要!求你!他已经死了!求求你!”
耶律越垂眸睨了她一眼,“死,便要死得其所。”
什么?
他没有抽出腿,任她抱着,转而吩咐:“去。”
赵元立时上前,呲啦一声扯开玄睦单薄里衣。
苍白的胸膛显于人前,上面满布斑驳伤疤。
鞭伤,剑伤,琵琶骨穿骨伤……
数也数不清……
她呆怔怔望着,泪水已流干,再也挤不出半滴。
赵元俯身摸了摸他心口位置,突然一个猛虎掏心!
噗!
心口皮肉脆若纸帛,只轻轻一下便被捅穿!
她陡然睁大眼,“不……不要!!!”
疯了一样爬了过去!
松软积雪几次陷了她的腿脚,她□□,依然不顾一切地爬去。
赵元看了她一眼,捅进心口的手左右拧了两下,隐约听到咔嚓一声,手臂顿了下,缓缓拔出。
心口黑洞呜呜灌着风,那手攥着一物,猩红似血。
她木在原地,赵元绕开她,径直走到耶律越近前,恭敬地将那物呈上。
“恭喜王上又成新蛊!”
耶律越接过,迎着日光细细看了看,琥瞳碎光冰冷。
“果然是……血玲珑……”
血玲珑?
余小晚随着歪倒的尸首歪着头,看着那空荡荡的心口。
她记得……
记得那血玲珑……
那还是玄睦翻阅巫族残卷时有感而发,还顺道揶揄了她。
【血玲珑,蛊也,中者,自伤处由内而外被蛊啃噬,不出一日啃尽骨肉内里,独留被钻空的心脏,迎光而望,猩红剔透,如血玉玲珑,故名血玲珑。如此折磨人的毒物,竟被冠上这般动人之名,果然是美人蛇蝎,越美越毒。我说的可对?当之无愧的美人……竹叶青。】
她犹记得当日她还回他一句。
【说起美人,哪个比得过你的倾国倾城?只消往那儿一站,男的女的都要拜倒在你脚下。】
如今,那倾国之姿被冰雪覆盖,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紧闭着,再也不能美目荧光颠倒众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本以为耶律越是没测算好风速,射歪了那一箭,如今看来,竟是为了实验他那新蛊血玲珑是否成了。
那空荡荡的心口,灌着风,骨肉内脏通通……啃噬殆尽。
该是有多疼……
抱歉……
她竟一点儿不曾察觉。
抱歉啊渊儿……
原来你说的心痛,不单单是心里难受……是真的在痛……
【我心口有点疼,不,是很疼……疼死了……你亲亲我行吗?亲亲我……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她为什么要拒绝?!
为什么每次都要做这种让自己后悔的事?!
为什么没察觉出他的不妥?
枉她还自认了解他,为什么总是关键时刻辨不出他是真是假?
他甚至都出现幻觉了,幻觉出了那小木屋,为何她还不曾察觉!
你一定很痛,很痛,很痛吧……
抱歉……
真的真的很抱歉……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