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还在时,他与采琴有过数面之缘,当日的她与那夜的她,似乎很是不同。
且这信中的字字句句,如何会是一个小丫鬟说的出来的?
她到底是谁?
是谁?!
人已死了,他又要找谁去问?
她是锦儿?
不!不是!
可这剜心剧痛又是怎么回事?
他身形不动,可心口却实实在在疼着,万蚁噬心一般。
自打祖父祖母去后,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唯一的一次,便是锦儿冤死。
今日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脑中不由自主地划过她带笑的面容,划过她的一言一行,她逗弄小呼呼的样子,捧着海棠花冲他笑的样子,还有那日她骑在马上,他牵着她走过大街小巷的样子,历历在目。
若她还活着,他必不会轻信她,必会怀疑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那句只有他知晓的临终之语。
可她死了,她死了!!!
她的一个死,让所有的一切都鲜活起来,以往怀疑的仿佛都成了真,以往不信的,此刻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她喜食之物与锦儿一模一样……
她爱喝酒酿与锦儿分毫不差……
她一眼便认出了喜儿秀娥……
她身上有锦儿的气味……
连小呼呼也只认得她……
她……
她甚至还书下了让他午夜梦回最痛的那一句……
【若有来世,不复相见。】
即便这所有的一切都抛开不谈,他每每见到她都忍不住想与她亲近,这难道……也是假的吗?
她是锦儿!
她就是他的锦儿!
可她为何不认他?为何?
【你心狠手辣,恶毒至极,连自己的发妻都能折磨致死,何其残忍!何其畜生!何其猪狗不如!】
【即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也不过是伤的旁人,又如何比得过将军伤发妻毁胞子天理难容的恶毒之万一!】
【敢做不敢当,着实让人发笑!】
那夜在公主后花园的话,历历在耳!
时晟,铮铮铁汉,单枪匹马深陷敌营都毫无惧意,视死如归,巍然不动!
此刻却因那记忆里的几句娇斥,溃不成军。
不!
不可能!
她恨他?
她竟然恨他!
她怎么能恨他?她明明说了,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怪他,誓死都不会怪他的!
她明明说过的!
可,可她真的……恨他,恨的都不愿认他……
不,她不是她,他的锦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恨她的!
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他摇晃了一下,手跟着抖了抖,映着跳动的火把,信纸背面隐约透过一个字来,一个反着的字。
他明明觉得自己很镇定,身形如刃,面无表情,可为何纸却在抖着?
为何?
他颤巍巍翻过那纸,明明已辨出了那字,却还是不敢相信。
心!
那竟是个心字!
还是刻意写在纸面左侧的心!
他沐浴更衣从不假手他人,锦儿更是连喜儿都不让靠近,除了赵淳,根本无人知晓此字,她是如何知道的?
不信时,纵你说的天花乱坠,依然不信。
可一旦信了,那怕一个眼神,一抹笑意,一丁丁点讯息,都全然的信。
人之常情,难以超脱。
冷峻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时晟接连退了数步才站稳身形。
漆黑的墨瞳血丝遍布,陡然抬起,狠狠瞪向死尸身侧的耶律越!
“不许碰她!”
他促然上前,拽起耶律越狠狠丢在了一旁!
这一下摔的极重,耶律越咳了许久,这才勉强撑坐起来,眸光无波,染血的唇角依然挂着吃吃的笑。
“你笑什么?!不准笑!她是我的妻!我的锦儿!”
此时此刻,什么沉稳理智进退有度,统统都见鬼去吧!
眼前的时晟只剩下疯狂、痴颠,只剩下头脑发热与愤世嫉俗!
他举着那信,恨不得拍在他的脸上。
“看仔细了!她是我的锦儿,我的!”
耶律越微微转了转眼珠,看向那信。
【耶律越,便是那一颗糖,一颗无论裹了多厚的黄莲,吃到内里,依然甜香如蜜的糖。】
平静的眸中,血色驿动。
眼珠再度动了动,望向了那信纸之后时晟暴戾的面容。
“呵呵……这是何意?我怎么不懂?是何意?”
时晟瞬间暴怒,仓啷啷!猛地抽出腰间沾血的长剑!
“别给我装傻!她是我的,是我的锦儿!”
剑尖已指在了耶律越的咽喉。
耶律越瞟了一眼那剑,依然不为所动,只低低笑着。
“不管是锦儿也好,琴儿也好,不管她是何人,她已死了,不存在了,是谁又能如何?”
这话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狠狠劈在了时晟心头。
她死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却又死了。
死了。
是他亲口说的,要她去死的。
特么的是他亲!口!说!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时晟抱头俯身,恶狼般的嘶鸣在这密闭的酒窖如雷震天,震耳欲聋!
谁人见过这般失控的大将军?
敦贤公主暗自懊恼,怎的就这般冲动带驸马来了此处?!
若她不带驸马过来,时晟必也找不过来,如今事迹败露,当如何是好?
敦贤公主心头一凛!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先下手为强!
“来人!把这擅闯府门之徒,给本公主拿下!”
门口侍卫得令,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拎着长剑将时晟围做一团。
“将,将军,请不要为难小的们,您,您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
时晟此生从未有过这个词!
他俯身捡起长剑,遥遥一指,冲着护在公主身前的几人,喝道:“让开!”
侍卫们俱是一颤。
“大将军!你千万莫要冲动,她可是公主!”
“让开!!!”
时晟墨瞳充血,怒发冲冠,额角青筋跳凸不绝,早已失去理智!
敦贤公主吓得花容失色,想朝门口跑去,却被一道寒光挡住去路。
手腕一翻,长剑轻易便抵到了公主的咽喉。
“不!别杀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采琴,是驸马!是耶律越!”
耶律越?
只这一个迟疑的工夫。
咻!
一支冷箭陡然自门外射来,他怒急攻心,竟丝毫不曾察觉,正中他的右臂!
公主立时被人拖到一旁,他再想挥剑已来不及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箭上有……迷药……
他踉跄了一下,勉强俯身撑着膝头不曾倒下。
大批兵丁涌了进来,苍帝的援兵到了。
呵!
皇上果然好算计,若非早有埋伏,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并未反抗,转眸望向了还在痴笑的耶律越,一字一句问道:“是你,杀了她?”
“对,是我杀了她,呵呵,是我!是我杀的!”
墨瞳瞬间瞪大,时晟咬牙切齿地猛冲过来,手中长剑带着森森寒意,直刺他的心窝!
耶律越动也不动地望着他,染血的脸上,依然是那吃吃笑意。
差一点。
还差一点。
最后一点!
当啷!
身侧突然飞出一脚!
也不知是谁踹的,直踹的他手臂倾歪,长剑落地。
勉强蓄起的力气彻底用尽,时晟重重摔趴下来,轰咚一声,扬起淡淡尘土。
“三日醉……皇上好大的手笔……”
三日醉,巫族秘药,无人会制,有市无价,世间所存无多,用一点便少一点,药效却十分显著,只消稍稍一点,无论猛虎狂狮,立时倒地,三日不醒。
一代枭雄,时晟时大将军,敌寇面前都不曾倒下的虎将,如今却狼狈地趴在地上,倒在了自己人的脚下。
如夜的墨瞳渐渐涣散,恍惚着最后一点神智,喃喃着最后一语。
“你,蠢物,蠢物……你可曾想过,我为何救你?是她……她苦苦哀求,不仅委身于我,还以命易命……你是蠢物,真是蠢物……”
同我……一样……
这最后一句,来不及出口,时晟已彻底昏厥过去。
侍卫又等了片刻,这才上前,小心翼翼的将他抬走。
兵退了,其余诸人也被公主遣散了,空荡的酒窖,顷刻满巢,顷刻寥落,如一场闹剧。
敦贤公主疲惫不堪,无心应付琐事,全权交由管事去做,连苍帝那边,都回了明日再去。
情绪稍一松懈,方才嗅的那禁药便开始抬头,浑身燥热难受。
她扶着采薇,望了一眼垂着头瘫坐地上一动不动的耶律越,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驸马,走吧。”
“嘻嘻……”
“驸马?”
“呵呵……”
耶律越在笑,笑声低沉暗哑,像是在喉咙深处发出的一般。
敦贤公主被那压抑的笑声惊得心悸,蹲下身来,探头望向他,还未蹲稳,耶律越突然转身,猛地将她按在了身下!
下一刻,寒芒微闪,方才那见血封喉的短匕,这次陡然却抵在了公主的咽喉!
敦贤公主瞠目,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