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越像是根本听不到她所言一般, 只喃喃重复着同一句。
“采琴在何处?在何处?!”
他不过是强撑的意识,根本不曾注意, 他每唤出一声“采琴”, 公主的脸便抽搐一下,那毒艳的凤眼, 映着他满是血污的身影,恨意入骨!
采琴!采琴!他满脑子都是采琴那贱人!!!
公主陡然起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你就这么想见她?好啊!那就见吧!”
……
酒窖, 阴暗潮湿, 深埋地下,高门大院通常都有,敦贤公主府的酒窖, 尤其更大。
耶律越被人架着, 一路环梯而下, 廊壁跳动的火把映着厚重的窖门, 门上碗口大的铜锁熠熠生辉。
推开大门, 还未入内, 酒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已扑面而来。
敦贤公主蹙眉扇了扇,这才雍容华贵地迈步而入。
“把他丢过去, 让他好好看看他的相好的。”
耶律越垂着头,被架了过去,轰通一声, 丢在了酒窖中央。
他痛得闷哼一声。
肩头的伤口一再撕裂, 几度险些将他痛晕, 却偏又有那禁药加持昏不过去,他重喘了数口气,这才勉强借着那伤势的疼痛,保持着清醒。
呲拉拉——
还未抬头,手上突然触到了一阵古怪的酥|麻。
嘶嘶呲——
身上也感觉到了。
颈窝似乎……也有。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仿佛瞬间便遮住了他满身的伤痛,还有那一波高过一波的灼热侵蚀。
【别看……】
依稀间,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声音,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再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独剩身上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丝丝润润沁入他的皮肉,沁入他的五脏六腑,甚至沁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肉身的痛苦渐渐消散,越来越来远。
他的神智也跟着渐渐清晰起来,忆起了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日从严城赶往皇城的马车上,曾有过一次,是在唇上,那酥酥|麻麻之感,至今难忘。
之后在端亲王府,偷偷查看采琴丹田的觜纹情劫时,又遇过一次,可惜转瞬即逝,容不得他多体会。
还有那日,他中了药,独坐雨中,背后也一直都是这般难以言说的酥|麻温暖,帮他挡下了所有的苦楚。
今日,似是第四次……
“怎的不动?不是要看你那相好的吗?”
敦贤公主抚了抚少了蔻丹的拇指,随身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遥遥地讥讽着他。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挣扎着抬起头来。
眼前恍惚一片,跳动的火把映的一切忽明忽暗,他凝了数次神这才隐约看清眼前之物。
那是一个……血洞。
一个还在汩汩流血的小指大小的血洞。
洞旁黑漆漆一片,发丝一般的乌物随着窖门潜入的小风扑扑簌簌,不少已黏在那猩红的血洞边。
那是……何物?
光线算不得十分明亮,又离得太近,无法统览大局,他眸光涣散,盯了许久也不曾分辨出那是何物。
身上酥|麻温暖之感依旧,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挣扎着爬跪了起来。
随着身形的拔高,眼前一切,逐渐清晰。
那血洞……竟是少了耳廓的耳洞,耳洞一侧是一张……脸,大抵是吧,那脸血肉模糊,没有鼻梁,眼窝之处更是黑洞洞一片,只有血水溢在那两处眼洞,若非还连着个脆弱细瘦的脖子,当真是看不出那竟是一张脸。
身后,敦贤公主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几分恶毒的笑意。
“怎么?认不出来了?不过是划花了脸,割了耳朵,剜了眼珠子,顺道儿连舌鼻一起处理掉了罢了,这就认不出来了?她额间的那个yín 字还是你亲手刺上去的,该不会也忘了吧?哦,大抵是脸上太过脏污,看不到那字,你擦一擦兴许就看到了。”
耶律越向前跪爬了半步,爬得更近了一些,刚刚才被公主擦净的如玉面容,再度被额角涌出的血迹玷污,啪嗒一滴,落在那糜烂的脸上。
染血的眸子波澜不惊地望着那狰狞的面容,望了许久,这才抬手,轻轻抿了抿她额头的血污。
抿了许久都抿不干净,越抿,反而污色越浓。
他呆怔地举起自己的手,前后翻看了翻看,这才想起,方才一路爬行,手早已脏污,脏手擦污脸,如何擦得干净?
他揪起袖角,袖也是脏的,捋了捋,露出里面还算干净的里袖,揪着里袖擦了擦那额头。
这下,清楚了。
她的额间,温润隽秀的一个小字。
鸦青色的。
正是他亲手划下的那字。
他抬起他污浊的手,在自个儿身上使劲蹭了蹭,稍稍蹭干净些,这才再度抬指抚上那字。
“如何?可认出来了?”
身后再度传来遥遥的声音,带着轻笑。
“好心提醒你,她还没死呢,昨个儿整治了她一夜,她竟一路昏迷,着实无趣。
本公主留她口气在,就是想等着她醒来,想看看她发现自己听不到,看不到,也说不得话,会如何的惊恐?如何的癫狂?如何的痛哭流涕悲痛绝望?
哦,差点忘了,驸马是想找她解药是吗?
可惜啊可惜,她那让驸马你无比销魂之处,如今已被木杵捅烂,只怕再伺候不得你了。
自然,若驸马不介意的话,也可一试,说不得这血肉模糊之感,别具风味。”
偌大的酒窖之中,火把跳晃,敦贤公主恶毒的笑声,尖锐高亢,经久不散。
耶律越却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原本微颤的身形,不颤了,原本纠结痛苦的面容,也抚平了,血水自他波澜不惊的眸子蜿蜒而下,流到他微张的唇角。
那唇动了动,缓缓诉出一句浅淡的如流水淌过云梢般的话语。
“你一直昏迷着?”
敦贤公主蹙眉,向前倾了倾身。
“你说什么?”
耶律越并不理她,依然垂眸望着身下满目全非的余小晚,明明是那般狰狞恐怖的面容,他却像是望着这世间最最动人的倾国之色,眸光渐渐迷离,唇角缓缓浅勾,一改方才的面无表情,笑得如坠云端。
“那便好……”
“你说什么?耶律越!你到底在说什么?”
敦贤公主站起身,迈步向他走来。
还未走到近前,却见耶律越袖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
她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护在胸前。
可那寒光却并非冲她而来,而是径直去了……
咽喉!
余小晚脆弱的咽喉!
噗!
一声轻响。
见血封喉。
那平日里只会提笔执书的细长手指,如今却沾满血污,封喉之快,不亚于江湖高手。
短匕拔过片刻,细线般的血液才自伤处缓缓沁出。
他执着那沾血的短匕,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脖颈,方才还在微微鼓动的颈脉,剧烈的跳动了数下,便再没了声息。
“你!你在做什么?!”
身后的敦贤公主简直难以置信!
她快走两步到他近前,垂眸细察,那脖颈之处顷刻之间,血如泉涌!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得假的!
凤眼微微睁大,敦贤公主转头望着他,满满的不可思议。
“你杀了她?你竟杀了她!”
耶律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余小晚不断涌血的脖颈,染血的双瞳,眨也不眨。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敦贤公主,脸颊痉挛了一下,沾血的唇竟缓缓勾了起来。
“她死了……我杀的……呵呵,我杀的……”
“耶,耶律越?”
耶律越的神情太过古怪,不等公主看清,窖门外依稀传来一阵鸟鸣!
扑棱扑棱!
一团暗影穿过门缝飞了进来,冲着地上的死尸径直而去!
啾咪啾咪——
是娘亲?不是娘亲?
啾咪啾咪——
到底是不是娘亲?小呼呼糊涂了……
小呼呼盘旋了一圈,到处都是娘亲的味道,它竟不知该往哪儿落脚,最终呆笨笨地落在了酒坛之上。
好香好香!
是娘亲的味道!
即便此处没有娘亲,待在这里也是极为舒服的。
小呼呼窝在酒坛不动了,麻雀黑豆眼望着满目腥色,丝毫没有畏惧,或者说,根本不懂畏惧。
身后依稀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还有老管事的惊呼。
“将军请留步!那是公主私密酒窖,您不能进去!”
采薇与刘子这才猛地惊醒,回身想要关门,却还是没能挡住!
轰咚!
厚重的窖门猛地踹开!
一道玄色身影径直闯了进来。
“将,将军?”
敦贤公主也惊了一下,立时站起身来。
“大胆时晟!胆敢擅闯公主府!”
时晟冷冷瞥了她一眼,拎着沾血的长剑一步步向她逼近。
“末将倒要问问公主,那栖凤山下的坟里到底埋的何人?!你将末将的未婚妻藏了在何处?!”
这一声惊涛拍岸,瞬间堵了公主的嘴。
敦贤公主眼神游移着,瞟着那滴血长剑,心跳如擂。
时晟蹙眉瞥向了跪坐地上的耶律越,还有那一具模糊不清的尸首,抬步就要过去。
公主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路。
“本公主正在处置下人,有什么请将军移步前厅去谈。”
时晟置若罔闻,身形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具尸首。
他风尘仆仆,满身泥泞,刚抓了耶律越回转,又马不停蹄去了栖凤山,亲手将那坟墓扒开,亲手撬了棺椁,亲眼目睹了那摔得不成样子的死尸,甚至还敞开了她的衣襟,亲眼辨识了那干瘪的身形。
那根本不是那夜他怀中的玲珑有致!
那根本不是她!
大喜过望,瞬间涤清了他一身的疲惫。
他马不停蹄再度闯入公主府,定要见到那个女人,那个敢说出“若有来世,不复相见”的女人!
他要问问清楚,这话究竟是谁告诉她的?
他绝不相信她是他的锦儿,他绝不信!
一路闯进酒窖,他甚至动了兵器,依稀还砍伤了数人,只为了早一步见到她,可谁又能告诉他,眼前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之人,究竟是谁?
紧追时晟而来的侍卫管事,一看满窖血腥,皆是一惊,幸而采薇反应的快,厉声斥责他们快滚出去!
管事这才赶紧让身后的虾兵蟹暂且退到了门外。
时晟呆站了许久,充耳不闻公主的呱噪,猛地推开她,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耶律越身侧。
“这是谁?”
话音落下,已无需回答,那额间还算醒目的“yín ”字,昭然若揭。
时晟木然地垂眸望着,“她死时,眼中可有赤光闪过?”
耶律越歪头望向他,长睫沾血,眼白猩红,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诡邪笑意。
“呵呵……眼中?她的眼珠子在何处?你倒是指给我瞧瞧。”
时晟这才惊觉,她无眼无耳无鼻,看那嘴下干涸的血迹,大抵连舌头都没有!
怎会……这般凄惨?!
他脑中一片空茫,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分明说了让她投池自尽,怎会这样?!
他又怔怔站了片刻,这才探手摸出匆忙揣进怀中的那一纸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