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未时一刻, 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刻, 时晟高坐骏马,迎着艳阳, 抬眸眺望, 苍字大旗迎风飒飒, 插在城楼最高处,格外的威仪。
皇城到了。
还未进城, 他已得了高德的消息,采琴留了遗书,没有跳公主府池塘, 跳了栖凤山悬崖, 死尸已于今晨寻到,虽已摔的面目全非, 可观那身量衣着, 大抵没有差错。
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区区一个贱婢,谁又会为她寻了替身。
即便真是替身,又有什么要紧?他的目的达成即可。
甫一进城,还未容得他带着那麻烦驸马回府整装梳洗, 敦贤公主已早早候在城门口。
“一路有劳将军了。”
时晟翻身下马, 抱拳行礼, 众目睽睽之下, 自然是要顾忌敦贤公主的颜面。
“公主不必客气, 这是末将分内之事。”
敦贤公主也就客套这么一句,一门心思早已飞到了马车里的耶律越身上。
“本公主今晨已入宫求了口谕,驸马有伤在身,不必面圣,有劳将军的马车直接将他送到我府上便好。”
时晟抱拳道:“是!末将还要进宫面圣,便不送公主了,公主请。”
耶律越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之中,敦贤公主上了马车,轻唤了两声没有反应,便没再打搅,撩了车帘再度告别时晟,这才摇摇晃晃离开。
公主走了,时晟也驱马回了将军府。
这一路急追,去时不眠不休,回时倒是稍有歇息,可到底还是风尘仆仆,有些疲惫。
他见还有些时辰,便先吩咐下去备水,这才捧了小呼呼朝着扶春院而去。
还未走出院门,便见高德一身轻甲,匆匆过来。
“将军!”
时晟微微颌首,迈出院门继续朝着扶春院而去,高德也缓下步子,扶着腰间佩剑,紧随身侧。
“校场这几日可有事?”
“无事,将军放心。”
时晟没再言语,几日奔波,他确实也有些累了,微眯着眼,缓缓前行,手下还不忘轻抚着小呼呼毛茸茸的小脑瓜。
一时间,斑驳的树荫小路上,只有两人细微的踏步声,风过沙沙,连鸟鸣不曾听到。
高德沉默地跟到了院门,这才住脚从怀里摸出一封带着体温的枯草色信封,恭敬地递了过去。
“这是琉雀公主让属下留给将军的。”
漆黑的墨瞳瞟了一眼封面那蚂蚁爬似的丑字,面无表情道:“先放我房里吧。”
“是。”
侍卫已打开了扶春院院门,无需踏入便能望到撒了满院的艳阳。
迈步跨进月牙门,时晟又顿住了,回身伸过手。
“给我。”
高德正往怀中塞,又拽了出来,双手递给时晟。
时晟捏着信封微一摆手,示意他离开,这才再度迈步入了小院。
喜儿正在自个儿房中做女工,一见他来,赶紧起身行礼,时晟也不理会,径直去了主厢房,迈腿进内室时,却迟疑了一下,又折了回来,坐在外室主位。
打开信封,抽出那信抖开,他依然摊着掌心窝着小呼呼,拇指曲着,不时抚一下它毛茸茸的小胸脯。
那信不长,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只有寥寥数语。
【将军可还记得那一碗药?
无论再苦,只一颗糖便能唇齿留甜。
耶律越,便是那一颗糖,一颗无论裹了多厚的黄莲,吃到内里,依然甜香如蜜的糖。
将军可知,我也曾错把将军当做糖,只可惜穷极一生才明白,将军是药,一碗铺了薄薄一层海棠花的穿肠毒|药,苦我一生,毒我两世。
将军曾问我,可相信前世今生?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又知哪个是前世,哪个又是今生?
我的前世是将军的今生,我的今生亦是将军的今生。
前世我只盼,若有来世,不复相见。
今生我却盼,将军今生,再无我的来世。】
午后,寂静无声,厢房之中,只有小呼呼摊开小胸脯呼呼大睡,像个小人儿似的偶尔翻个身,发出细微的翅羽摩擦响。
艳阳透过纸窗无声斜落,斑驳在光洁的青石地面儿,斜光之中,微尘浮浮沉沉,缓了时光,春退未退,夏至未至,静好安详。
时晟端坐在暖光之外,暗影深处,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一行早已刻入心扉的字。
【若有来世,不复相见。】
啪!
时晟陡然而起,玄袍起落,乱了光影浮尘,如夜墨瞳顷刻炸裂,血丝遍布,猩红骇人!
不!
这不可能!
不可能!
铁塔般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只一下,他拔腿便向外冲去!
“高德!备马!!!”
一路风驰电掣,疯了一般!
沿途百姓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他全然不顾,踢了布摊,踏了招牌,甚至撞了货郎,到处都是惊叫声,哭喊声,他却全都听不到,看不到,统统都听不到看不到!
他满心满眼只一处,公主府!
公主府!!!!!
小呼呼惊醒,拍着小翅膀飞到他的肩头,死死抓着他的肩帛迎风而立,漆黑的麻雀黑豆眼一如时晟,黑如浓墨,深不见底。
一路人仰马翻,直到公主府门前方才猛勒缰绳,马撩前蹄,仰天长嘶,不等落蹄,他已跃下马背,直冲府门而去。
“将军!将军!请稍等,待小的通传一声。”
“滚!”
一脚踹开那挡路门房,时晟一路急奔,眨眼便到了前厅。
到处空空荡荡,不见棺椁,不见白幡孝花,他一把揪住紧随而来的管事,青筋暴起,雷嗔电怒,只一声怒吼,震破苍穹!
“人呢?!!!”
管事只觉耳旁嗡嗡作响,一双老腿瞬间吓到软跪,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
“什什,什么人?”
“采琴!采琴人呢?!”
管事恍然大悟,“她,她跳了栖凤山,摔得不成样子,实在不便来回移动,公主禀明了圣上,遵从她的遗愿,就地掩埋,守望凤凰庵。”
时晟瞪着满布血丝的眼,额角青筋跳凸了数下,揪着那管事,拖着便冲出府门,撂上马背。
“带我去!”
话音尚未消散,他已挟人一骑绝尘,冲过了拐角,独留马嘶蹄鸣仿佛还在耳畔。
前院一通闹腾,后院却如桃源,半点不受纷扰。
竹园清幽,耶律越再度被安排回了旧屋,方便静养。
“驸马,该喝药了。”
公主亲自屈尊吹凉了药,递到他唇边,他不喝也便罢了,竟扭过了头去。
“不劳公主费心,公主请回吧。”
敦贤公主冷艳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间,又将那汤匙药递了递。
“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费心,难不成还要让旁人替我费心?”
耶律越阖上眼,连看都不愿再看她。
“明日我便入宫面圣,求圣上恩准我剃度出家,从此不染凡尘诸事,与公主的姻婚,就此作罢,公主请回吧。”
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敦贤公主死死盯着他,拇指抠在碗边,越抠越紧,咔哒一声,生生抠断了那猩红的蔻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耶律越微微动了动唇,不过短短几日,原本的温润如玉,再不见半点,只剩下那张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面容,还有一身的萧索,死灰般的心,单薄的,仿佛还未入空门,已度化皈依。
“我要出家为僧,我……”
话未说完,一股热意迎面扑来!
敦贤公主陡然举起手中药碗,泼了他满脸!
幸而药汁晾了这么会儿,不算极烫,只稍稍有些胀热。
敦贤公主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耶律越分毫未动,任那药汁蜿蜒,玷污了他如雪的白衫。
“我心意已决,公主请回……”
又是不等说完,公主再度抬手!
噹!
空药碗狠狠砸在他的额角!
“再说一遍!”
“我要出家……”
噹!
血珠迸溅。
又砸一下!
敦贤公主绝艳的脸已彻底扭曲,一双美目阴毒森森。
她举着那滴血的青釉药碗,一字一句,恨不得咬断牙根!
“你敢再说一遍!”
耶律越并未睁眼,任额角的血痕混着药渍蜿蜒而下,原本那不艳不黯,好看的恰到好处的唇,如今却……苍白的一如他枯槁的心。
“我要出……”
刚说了三个字,耳旁风声带过,敦贤公主丢了药碗,夺过采薇手中的托盘,照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噹!
这一下,用尽了全力,砸得极狠!
耶律越整个歪倒在榻上,半边被褥溅上点点血迹,肩伤扯动,不过片刻便染透了绷带,沁晕了白衣,浮出大片的腥色。
敦贤公主举着托盘,喘着气站在榻边,望着那满目猩红,眸中恶毒稍稍退去,眼泪缓缓而至。
“耶律越!耶律越!人人都说你温良纯善,你的温良在哪里?纯善又在哪里?
我是你的妻,你八抬大轿把我娶进门的妻!
我为你,立了多年的贞节牌坊,不要了!
我为你,负了先驸马,将来九泉之下还不知如何面对他!
我为你,公然惹怒皇帝哥哥,以后还不知能不能修复这破损的兄妹情!
我为你,为你做了这么许多!
你忍心吗?忍心弃我而去,让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吗?”
耶律越动了动沾血的长睫,缓缓张开眼,勉强撑着靠坐回原处,琥珀色的眸子,清透如水,却是没有丝毫波澜的一滩死水。
“公主难道忘了吗?忘了当日我曾说过的话?”
敦贤公主脸色瞬间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