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公僵了一下,上前拱手道:“如今天色已晚, 旁人也看不清仪表是否整齐, 再者都是一家人,无需拘泥虚礼, 且, 皇上也有令, 让即刻便去,还请将军不要为难杂家。”
时晟垂眸睨了一眼椅上的余小晚, “如此,本将军刚好有事禀明皇上,不如一道进宫。”
安公公不自然地抽了抽脸颊, “这……精麟门已落了钥, 没有皇上诏令,将军贸然前去, 只怕……”
“怎么?御林军还敢将本将军挡在宫门外不成?!”
安公公汗都下来了, “将军莫要为难杂家, 将军知晓的,宫门落钥,即便是将军,无诏也不得入宫。”
时晟不语, 许久才俯身将她抱起, 率先迈出了厅门。
安公公赶紧追了出来。
“将军, 将军!”
时晟头也不回道:“本将军送她到宫门!”
安公公这才放了心。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两人相顾无言, 直到快到宫门之时,时晟才突然抬起她的下巴,车帘随风飘摇,忽明忽暗着他深不见底的墨瞳。
“锦儿?”
疑问句。
余小晚一脸茫然,“怎么了将军?”
时晟垂首,似是想吻她,可临到唇边却又停住了,眉宇蹙起。
余小晚如何不清楚,小呼呼还在府上呼呼大睡,她这眼看都要到宫门了,他必然已嗅不到上官锦的气味了。
她装作不曾察觉,又问了句:“怎么了将军?”
时晟松开了她的下颌,整个身子都向后撤出许多。
“没什么,你时常随着敦贤公主入宫,想来也不会失了规矩,稍后马车留下,我回府等你。”
“是,多谢将军。”
没什么?
呵!
怎可能没什么!
今日这一个册封圣旨,立时便坐实了她细作的身份。
时晟此时尚不及细思,只心里有个大概,待回府细细思量,一切便都成了阴谋诡计!
放眼整个大苍,如今能威胁到苍帝的,唯有他时晟一人。
他定会认为,从丢鸟儿开始,或者从更早开始,苍帝便已开始布局,甚至那日他来府上用饭,她不小心夹了他喜食的菜都是设计,之后,小呼呼的亲近,杖刑苦肉计,海棠林羞辱,包括市井有关他们二人的艳|情流言,全都成了诡计中的一环,就是为了让他一步步落入她的桃|色陷阱!
她是何人?
端了端亲王老窝,设计了耶律越,揪出了玄睦狐狸尾巴的狡诈之徒,苍帝最得力的细作。
苍帝之前尚说她身份低贱不可为正妻,转眼敦贤公主便与她义结金兰,分明之前在海棠林还那般轻贱她的。
这一切种种,何其明显,无论怎么看都是苍帝、敦贤公主与她三人一同联手,就是想将她塞到他身边,想一步步侵蚀他的防备,彻底剜掉他这个威胁!
可他即便想明白了又如何?他亲自求旨赐的婚,亲自带着她招摇过市帮她正的名,再想悔婚谈何容易?
下了马车,余小晚冲时晟微微福了福,这才随着安公公一瘸一拐的进了恢弘厚重的朱红宫门。
时晟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兜转马头,遥遥地望了她许久,直到她彻底消失在宫门后,这才一抖缰绳,策马回府。
余小晚一路随着安公公到了御书房,一进门便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端坐书案之后,宫灯盏盏明亮,在这暖黄的烛火下,越发显得那身金线织就的皇袍灿亮夺目。
“妹妹来了。”
一见她,端坐一旁大红宫装的敦贤公主,立时冲她阴冷一笑,美人蝮蛇,不掩藏的美,不掩藏的毒。
耶律越白衣锦带,青丝半绾,坐在公主身侧,也随着公主望向了她,琥瞳无波,仿佛看着陌生人般。
余小晚心下苦涩,行的太久,身形摇晃了一下,这才跪下给苍帝公主一一请安。
苍帝正当壮年,形容威仪,捻须笑道:“快快平身,让朕好好瞧瞧朕的义妹。”
跪得容易,想起,余小晚却是有些力不从心。
她身上虽还有心凝形释的状态,可但凡弯腰俯首,胯骨依然会酸胀难忍,使不上力,想起身,须得人搀扶,或者是扶地而起,可如此一来,人未起,臀先高,说白了,便是撅着屁股爬起来,何止是失了仪态,更是对苍帝的大不敬。
苍帝见她许久不动,蹙眉问道:“为何还不平身?”
不等她开口,敦贤公主已凉凉笑道:“怕是还在气臣妹当日打得狠了些呢,安公公,劳你将她扶起吧?”
余小晚俯首规规矩矩道:“奴婢不敢记恨公主,只是奴婢伤腿未愈,凭一人之力实在不能起身。”
说着话安公公也过来,将她搀扶而起。
苍帝见状,倒也不曾为难,只道:“赐座。”
余小晚谢坐,一跛一跛地坐到了最下首。
当日她贵为将军夫人,却都不得赐座,生生罚站了许久,不曾想,今日采琴如此卑贱身份,竟能得此荣幸,世间万事,冥冥之中总是出乎意料,惹人蹉叹。
苍帝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又问道:“你当真不恨朕的胞妹?”
你都说胞妹了,谁敢恨?
“回皇上,公主对奴婢有大恩,奴婢便是被打死,也断不敢有丝毫怨言。”
苍帝满意颌首。
“你的事如儿已同朕说了,她说她当日也是气糊涂了,这才冤枉了你,你不怨恨便好。主子终归是主子,她肯收你为义妹,真真儿是天大的恩赐,莫说当朝,就是前朝,再前朝也不曾有过的,即便有,也是宫女封了公主和亲去的,你当如何,心里可明白?”
余小晚赶紧就座虚福了福,“奴婢明白,奴婢自当以皇上公主马首是瞻,绝不敢有半点委蛇。”
“如此便好。”说着,苍帝再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往日你随如儿前来,朕倒还真未曾仔细瞧过,今日再瞧,明眸善睐,粉面桃腮,倒确实是个美人。不过,美则美矣,美人多如过江之鲫,能得那般冷酷绝情的时望归青睐,也是你的本事。”
“皇上谬赞,奴婢愧不敢当,不过是误打误撞。”
她的规矩守礼,苍帝很是满意。
“你便别谦虚了,你能入将军府自然是极好的,往后朕自然还有用的到你的地方,届时,你可莫要让朕失望。”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苍帝此番叮嘱,即便原本一切都不是设计,如今也都成了设计。
苍帝又问了些近日在将军府所见所闻,幸而余小晚养伤在床,苍帝也料想她所知寥寥,她答得鸡毛蒜皮他倒也不甚在意。
苍帝以为她是公主的人,公主以为她是苍帝的人,如此,这场面谈倒也算相安无事。
苍帝又问了几句,敦贤公主见问的差不多了,这才道:“那日臣妹听钦天监道,五月十三也是个好日子,宜嫁娶,正是臣妹大婚几日之后,不若,便定了五月十三让她与将军成婚吧?”
苍帝略一沉吟,颌首道:“也好,早些过去,免得夜长梦多。”
公主执帕掩嘴轻咳了一声,又道:“既如此,采琴再回将军府只怕不妥,尚未婚配便长住未婚夫家,莫说是赐了封号的公主,便是寻常人家也是要遭人耻笑的。横竖也没几日了,不如让她重回公主府暂住。
一来,她伺候了臣妹多年,眼看臣妹大婚将至,有她帮手,臣妹心里也牢靠些。
二来,她大婚之期亦不远,虽说一并都有礼部操持,可留在臣妹身侧,臣妹也好帮她打点些礼部顾不到之处,也算不枉她伺候臣妹多年。
三来,她既是臣妹义妹,公主府便是她的娘家,自娘家出嫁才合乎规矩。”
苍帝转了转拇指那翠绿的玉扳指,不急着答,而是似笑非笑地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耶律越。
“不知耶律爱卿以为如何?”
耶律越抬眸,如玉面容映着暖黄宫灯,若不瞧那清冷的眸子,仿佛温润如初。
“臣以为,公主所言极是。”
苍帝瞧了一眼他,又瞧了一眼撇着茶沫抿茶的公主,最后视线落在了正襟危坐的余小晚身上。
“那便如此吧。”
顿了一下,苍帝转头冲一旁的敦贤公主道:“皇后前两日一直叨念你不进宫陪她下棋,今日你既来了,便去陪她下上一盘,横竖这般早她也歇不着。”
敦贤公主瞟了一眼余小晚,放下茶盏,起身浅浅一福。
“如此,那臣妹便先行告退了。”
夜半拜见皇后,且是久坐下棋,耶律越这未过门的驸马自然是不好跟去的,公主嘱咐他先行回转不必等她,这才款款而去。
公主走了,耶律越也起身告退,苍帝摆了摆手道:“不急,你在门口候着,待朕与采琴再絮上几句,稍后你们一同回府。”
“是。”
耶律越告退,苍帝目送他转出御书房,这才转眸再度望向余小晚,突然毫无预兆地问了句极为不合时宜的话。
“采琴,朕来问你,你可有心仪之人?”
余小晚一怔,“奴婢一心伺候公主,从不曾有心仪之人。”
苍帝挑眉,再度转了转指上扳指。
“你可知欺君可是大罪。”
余小晚赶紧起身,扶着椅面儿跪下。
“奴婢不敢。”
“不敢?朕倒瞧你敢的很!说,你可有心仪之人?那人是谁?”
余小晚此时才反应过来,苍帝以为她是公主的人,可公主方才那般杖责过她,甚至险些要了她的命,苍帝是怕她对公主心存怨恨,再整日面对时晟那般万千女子梦中良配,万一失了心,细作直接变成无间道,那苍帝剜除时晟岂不又多了一层阻力?
且,敦贤公主何等人?怎会轻易冤枉自个儿的贴身丫鬟?
余小晚心中有了计较,俯身颤巍巍一拜,含泪道:“圣上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是,奴婢是有心仪之人,只是奴婢深知绝无可能,不敢痴心妄想,求圣上宽恕。”
苍帝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慢悠悠道:“你只消告诉朕那人是谁便可,朕恕你无罪。”
余小晚咬了咬唇,头也不敢抬,怯怯地回道:“是,是……侯爷。”
一切皆在苍帝意料之中,倒也无甚意外,反而还相当满意。
“原来如此,耶律爱卿玉树临风,着实喜人,连朕的胞妹都扰了春心,何况你一小小婢子。朕念你赤胆忠心,且履立大功,若此番你能助朕除了时晟,朕便将你赐给耶律爱卿为妾,且保敦贤不敢动你半分,如何?”
这么明显的巨坑,真当她是个傻的呀?
入将军府本就九死一生,即便活着出来,以敦贤公主在苍帝心中地位,即便她真宰了她,苍帝也绝不会多说半句,横竖不过是枚棋子,既已用尽,死便死了。
无论如何看,此番,成功与否都是死路一条,哪怕她不嫁耶律越,敦贤公主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幸而余小晚根本不在意这些,她的命只消再维持二十一日便可,只消二十一日。
拜别苍帝,余小晚跛脚而出,小公公端着皇上赏赐给她的如意玉镯钗佩步摇,送她与耶律越一同出了精麟门。
当着公公的面,耶律越彬彬有礼,让她先上了马车,这才撩摆上去。
公主进宫一向喜坐软轿,今日偏生选了马车,大抵是想与耶律越同车亲近,却不想,最终却苦了余小晚。
车内挂了盏琉璃灯,虽不甚明亮,可在这小小一方车厢,已是足够。
暖黄的灯火下,两人并排而坐,车厢不大,如此坐着衣袂袍摆难免交缠,耶律越并未刻意避她,根本视她于无物,即便马车摇晃不时肩并肩,膝碰膝,他也视若无睹,倒是余小晚拼命往一旁躲,可还是避免不了几番蹭肩。
耶律越可以视若无睹,余小晚却是心泛酸楚。
她这般小心谨慎还会与他碰蹭,公主本就比她身形稍大了那么一圈,又是有意为之,不知吃了他多少豆腐。
想想又觉得好笑,他与公主马上便要成婚了,早晚都是洞房花烛,交颈缠绵,即便碰了蹭了又如何?说不定两人早已在这马车中痴缠亲吻,不过是她没见着罢了。
余小晚尽量贴着车壁,扭头望着车帘起起落落,不想看他,不愿看他,也不能看他。
不见不思心不痛,越见越念意难平。
在时晟府上,不见他,还不觉得太难受,如今见了,倒是越发难受的紧。
她呼吸着他也在呼吸着的同一方空气,心中隐隐刺痛,却不敢表现分毫,只得强迫自己天马行空。
看看这马车,行得这般四平八稳,想来也不会发生小说电视里常见的狗血剧情,什么车摇人晃,女主跌进男主怀里之类的。
对了,她又不是女主,即便狗血也轮不到她头上。
这念头不过刚刚闪过,马车突然转了个急弯!
一声马嘶呼隆隆响在车外,车夫咒骂了句:“哪来的野犬!宰了尔的炖了去!”
余小晚不是女主,真不是!可她还是跌进了耶律越怀中。
狗血剧情,泥垢了!!!
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姐是女配,是炮灰!不是你家高贵冷艳大女主!
余小晚尴尬地挣扎而起,心道总得说些什么,便道:“奴婢失礼了,望侯爷莫怪。”
耶律越不语,余小晚只当他厌恶她已到了不愿多谈半句的境地,微叹了一声,撤回身形,贴得车壁更紧了几分。
马车继续踏步而行,倒是比方才行得更稳了些。
经那一通狗血,余小晚越发觉得车厢之内空气凝滞,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探手想撩开车帘吹一吹夜风,颈窝突然一凉!
刚刚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是错觉,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两根温凉的手指抚在了她的颈窝,一点点,一寸寸,厮摩着。
“呵呵……”
耳畔依稀响起耶律越诡异的低笑声,很轻,轻的仿佛还未传到耳畔已随着微拂的车帘消散。
余小晚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侯,侯爷?”
她想转头去看耶律越,还未转过,另一只温凉的手突然伸过,粗暴地按住了她的头,狠狠压在了车壁上!
不等她明白怎么回事,呲啦一声,颈边衣襟陡然被扯开,颈窝肩头瞬间暴露在空气中,迎风微凉。
那温凉的手指再度抚上,指尖如玉,反复搓摩,磨得那处肌理又麻又热。
余小晚这才忽而想起,这颈窝正是时晟午时咬过之处!
这才不过半日,淤痕未下齿印尚在,本是藏于发下衣后不甚明显,耶律越又至始至终不曾看她,根本不会被察觉,可方才那一个颠簸……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窄仄的车厢,除了车轮滚滚而过,马蹄哒哒而行,以及车夫偶尔一声的喝马声,便只剩下彼此粗浅不一的呼吸响。
耶律越的气息极重,被按着头,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察觉那诡异的视线死死盯在她的颈窝,温凉的指尖一遍又一遍的摩擦,越擦越用力,越擦气息越沉,像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印记连皮带肉一同擦掉搓没彻底剜除!
颈窝火辣辣的,被按压在车壁的额角也硌得难受,可余小晚始终闭眼忍着,一言不发的默默隐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快要到公主府了,他才缓下了动作,松开了她。
余小晚松了口气,赶紧仓皇的掩好衣襟,遮住那不堪的印记。
她不敢看他,她怕再撞上那仿佛淬了毒般的视线。
刚刚整理好衣襟,还未来得及抚一抚鬓角,马车已停了,车夫跃下,守在门楼的小厮赶紧摆好脚踏。
耶律越拍了拍袍袖,不管之前神情如何,此刻却是温润如初,撩摆下车前,他悄无声息地丢下一句仅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话。
“万幸,真是万幸。”
万幸?
万幸什么?
万幸他摆脱了她这银妇?
还是……旁的?
进了公主府,耶律越径直回了他的竹园,她则被小厮引着,依然回了她原本在公主院中的住处。
她一路勉强踟蹰,今日初次下地行走,不曾想竟走了这么许多,若不是一口气撑着,只怕她早已软跌在地。
幸而夜已深了,府中下人大多已歇下,倒也没撞见什么人,可一入公主小院便不同了。
公主尚未回府,院中近身伺候的丫鬟如何敢擅自休息?
一见她来,诸人倒是惊了一惊,虽说她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受的杖刑,可她毕竟做了多年的大丫鬟,余威尚在,尤其这般盛妆而回,她们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不亲近,也不得罪,遥遥地施礼唤姐姐。
余小晚并未理会,不是不想理,实在是一开口泄了那口气,只怕立时便要趴下了!
她勉强扶墙而行,满头冷汗地挪进卧房,心知公主回转之后绝没自己好果子吃,什么都不做,先翻箱倒柜寻到了之前藏起的那副画。
这还是当日在耶律越房中不问自取的梅图。
余小晚展开那画,铺在桌上,跳动的烛火下,画中那香炉逸出的青烟仿佛真的袅袅飘散,梅花点点娇红似血,琴案空空,独有一笛横于案角,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委实可惜。
【暗香疏影留不住,生死情劫亦枉然,念悠悠,怨悠悠,直叫华发变白头。——白晨之】
晨之……
“恭迎公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