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正在她准备翻下一页时,手上忽然一空,陆斯晚不知何时结束了会议,来到她跟前,径直抽走了她手中的笔记本。
“这是……”
苏眠觉得耳朵有些烫,张了张嘴,又抬眸看向陆斯晚。一瞬间,心中的喜悦像是广场上放飞的鸽子,呼啦一下冲了出来。
陆斯晚却没说话,耳根泛红,轻嗽一声。
原本他只想记录与苏眠交往过程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但没想到记着记着,就变成了记录她各种小习惯。
陆斯晚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做这么细腻的事。
但,自己做是一回事,被苏眠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陆斯晚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尴尬。
“只是随手写点东西。”他说着,目光微闪。
苏眠没回话,却踮起脚尖,一把抱住了他。
“陆斯晚,谢谢你。”
晚饭过后,两人一起下楼散步。夜风习习,苏眠忽地想起之前林慕言说过的那份“大礼”。
她快走两步绕到陆斯晚跟前,一边倒着走,一边问他:“林慕言说有份大礼要送给我们,关于陈嘉树和查慧恩的。”
陆斯晚点点头。
苏眠好奇:“是什么?”
她身后就是小区园林中央的大桂花树,眼看着就要撞上去,陆斯晚拉了她一把:“就是抽逃出资的事儿。”
苏眠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站稳后又问他:“那怎么处理?”
说起处理,陆斯晚便沉出一口气。
离颜星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不敢在这时候有任何意外,让陈嘉树突然改变主意。
陆斯晚看向苏眠,缓缓说道:“陈嘉树愿意做移植捐献,是因为爷爷许诺正式承认他的身份。陆家长孙的身份意味着太多无形资产,陈嘉树不需要权衡,就能做出选择。”
“但,如果这时候经侦部门上门调查,让他面临牢狱之灾,你说他会怎么做?”
苏眠不想把人往恶劣的地方想,但想到那日陈嘉树在办公室里的那番话,她有合理理由怀疑,陈嘉树是那种“既然我不好过,那别人都别想好过”的人。
她可不想在手术成功之前,去惹到他,让他有反悔的理由。
毕竟捐献是自愿原则,一旦陈嘉树反悔,除了轮番用道德轰炸,别无他法。
苏眠看向陆斯晚:“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陆斯晚点头。
苏眠默了会儿,倒也没提出什么异议。
颜星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事很快提上日程,十月二十一号,颜星进入移植仓开始清髓手术。
颜星进入移植仓的第四天,陈嘉树到医院进行干细胞采集。
这天,苏眠、陆斯晚、吴元也还有宋婉仪都来到医院,陪颜栀等待手术的结果。
下午三点左右,就在颜星自身的造血干细胞被慢慢摧毁时,医生却送来一个晴天霹雳——陈嘉树悔捐了。
医生说,捐献者在采集干细胞之前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就悔捐了。
事实上,悔捐事件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对于捐献者来说,只是点头与摇头的问题。可对于已经接受清髓手术的患者,自身造血系统已经摧毁,若没有新的干细胞输入,意味着生命可能就此终结。
医生也满头大汗:“志愿者已经去劝说,但这种事……”
颜栀整个人都是懵的,陈嘉树怎么会悔捐,明明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不是吗?
她脸色惨白,差点站立不住。吴元也扶起她,颜栀托着吴元也的胳膊站稳,过了会儿,像是想到些什么,跌跌撞撞往颜星之前的病房跑去。
吴元也连忙跟上。
宋婉仪这会儿也回过了神,呆呆地看着医生:“那、那不能把他抓回来吗?现在怎么办?”
医生看着剩下的三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苏眠只觉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她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陆斯晚拽她:“你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陈嘉树!他什么意思?这是故意杀人!”
苏眠眼圈通红,吼完之后便继续往外走去,陆斯晚拦了几下,竟拦不住,只好跟上她的脚步。
宋婉仪也想跟,陆斯晚回头交代:“你在这儿等着,跟医生保持联系。”
宋婉仪哦了一声,懵懵地点头。
苏眠与陆斯晚走到外面,陆斯晚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也不看,一手抓着苏眠胳膊,另一手直接划开接通。
略微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陆斯晚听着手机那头的声音,脸上的表情逐渐凝重,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苏眠原本走在他前面,因为被他拽着,所以陆斯晚一慢,她也被迫慢下脚步。
苏眠不耐烦地回头,陆斯晚已经原地停下。
苏眠一把甩开他的手,要往车库走。
陆斯晚回过神,拉住她:“苏眠,刚刚警察局给我打电话,查夏一是陈嘉树推下海的。”
苏眠猛地停住脚步。
陆斯晚阔步走至她前面,握住她的肩膀。
夕阳西下,明明没到深秋,可这傍晚却莫名掀起了凉意。
陆斯晚告诉苏眠,警方在陈卫民住处找到一份视频,显示查夏一出事那晚,与陈嘉树一同出现在金域湾西岸口。两人在堤坝发生争吵,推搡之下,陈嘉树失手将查夏一推下堤坝。
而调查陈卫民住处附近监控,警方发现陈卫民出事后,陈嘉树曾在某个深夜潜入陈卫民住处。
两件事联系起来,似乎陈卫民的死也不是简单的醉驾车祸。
苏眠全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陆斯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陆斯晚说:“就在陈嘉树到医院之后,警方联系了查慧恩,而查慧恩得知真相后,失控之下打了陈嘉树电话谩骂。”
苏眠觉得胸闷,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忘记了呼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从混乱的大脑中捋出整件事的头绪。
陆斯晚说完这些之后,也恍然想起,陈卫民最后一次联系他时,状似疯狂地跟他说过“我还有一个宝贝”。
但当时陆斯晚心情不佳,没理他的疯话。
可现在想来,陈卫民说的未必是疯话。他的杀手锏很有可能就是那份视频。
“所以,陈嘉树是知道查夏一坠海真相败露,他很快就会受到制裁,所以要拖颜星一起去死?”
苏眠说完之后,情感告诉她不会有这么坏的人,可理智又对她说,陈嘉树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亏她和陆斯晚还死守着那份抽逃出资的证据,怕惊动陈嘉树。结果,他们谁也没想到,查夏一坠海事件中还有这么一环。
可陈嘉树凭什么让颜星去死,凭什么再一次伤害颜栀?
若他在颜星清髓之前反悔,那不过就是重新等待配型符合的捐献者的问题;可是他现在反悔,颜星会死啊!
陈嘉树这是拿颜星的命和颜栀的命来给他陪葬,没有人比苏眠更清楚,颜栀把颜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陈嘉树!”苏眠说着,开始打陈嘉树电话,可一直无法接通。
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跑去车库,陆斯晚拉着她:“你这样要怎么找?”
苏眠吼道:“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陆斯晚:“先报警,调所有监控。”
苏眠像是得到指令,点点头,飞快地拨110。
陆斯晚安排完之后,又拿出手机给吴元也电话。吴元也很快接通。
“怎么样,追上颜栀了吗?”
“没呢,我眼看着她从病房跑出去,跟到停车场这边就是找不到人。”吴元也呼吸很急,像是在狂奔。
陆斯晚拉着苏眠去停车场跟吴元也会和。
就在这时,手机那头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带着停车场内空旷的回声。
吴元也急促的呼吸在此刻倏地一顿,两秒钟之后,他喊了一声:“颜栀!”
后面的话陆斯晚没听到,因为电话在这时断了。
苏眠报完警,握着手机与陆斯晚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出事了”三个字。
陆斯晚拉着苏眠一路狂奔,到了停车场,远远看到一撮人围在一起。
苏眠上前,还未走进人群,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陆斯晚率先拨开人群挤进去,余光瞥见苏眠跟进来,忙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拉,抬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扣在自己胸前。
苏眠慌得手脚都在发抖,身上冷热交替,后背湿了又干。
“怎、怎么了……”她在陆斯晚胸前颤抖着开口,“是不是颜栀受伤了……”
陆斯晚大手压着她的后脑勺,声线发紧:“是陈嘉树。”
他目光朝下。
陈嘉树仰躺在地上,颈间不断涌出鲜血,身上的白衬衫被血液染红,地上也全是血迹。
吴元也跪在地上,将失神的颜栀抱在怀里,想起些什么,他又朝人群吼:“医生!快找医生!”
也不知是谁回了一句:“医生快到了。”
陈嘉树看着天空,明明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可他却感觉光芒在逐渐散去。周遭的人声飞速褪去,目光所及全是越来越暗的光晕。
在光晕中,他仿佛看到小时候战战兢兢躲在衣柜里的自己,看到被同学吐口水砸石子的自己,也看到宁城一中报到第一天,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查夏一,她在朝他笑。
然后,他又看到了查夏一坠海那天晚上,他们在海边吵架,查夏一质问他为什么不替她反击,是不是又看上苏眠了。
他为什么不替她反击呢?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她为什么这么刁蛮任性,从来没尊重过他,是因为他出身低贱吗?不,他会让所有人知道,他本该是天之骄子。
她又骂他是劳改犯的儿子,还扇他耳光……陈嘉树看到自己终于扬起手,还了她一巴掌,然后查夏一就跟疯了似的扑向他,推搡之中,她就这么掉进了海里。
陈嘉树看到她在呼救,他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的呼声越来越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
他又看到陈卫民拿着视频要挟他,他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害怕陈卫民怕到瑟瑟发抖的陈嘉树了。敢要挟他,那就……去死吧!
只可惜,还是被警察找到了备份视频,他找不到的东西,被警察找到了。
陈嘉树嘲讽地扯扯嘴角,眼中的光在一点点散去,医生在这时冲进人群,将他送往急救室。
颜栀看着地上留下的血迹,迟钝地转了转眸子,看向自己鲜红的双手。
她从病房把那把还没来得及换的不锈钢水果刀带出来了,她在停车场找到陈嘉树,跪下来求他去完成手术。
可是陈嘉树冷笑着告诉她:“蠢货,你怎么这么好骗?请你吃几顿洋快餐就心甘情愿被我玩儿,不是让你打掉孩子了吗?是你自己不打的,你真是又蠢又贱!”
“现在警察找上我了,我逃不掉了。那好,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那一瞬间,遥远青春里所有的爱慕都化作了滚烫的仇恨,颜栀从后裤袋里抽出那把刀,扎向了陈嘉树的大动脉。
鲜血迸出,掩埋在心中多年的屈辱与怨恨,在那一瞬间化作漫天尘埃。
陈嘉树被抬过苏眠身边时,苏眠还是用余光瞥见了他。
高中时的故意接近,生日当天小树林里的羞辱,散伙饭后巷子里那顿毒打,他冷漠的裤脚,他中夹英的腔调,他在l&m办公室里疯狂的言语,以及那块经典的巴宝莉格纹手帕,一切的一切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离她远去。
陆斯晚从远去的陈嘉树身上收回视线,交错的人生从这一刻走向各自的结局。
陆斯晚喉结艰难地滚动,忏悔和内疚再一次将他包围。
苏眠只觉得手背一烫,垂眸一看,竟是一滴水。她隐约猜到些什么,抬起头,只见陆斯晚抬手盖住眼睛,许久,他才重新恢复正常,手也从眼睛上离开。
他的眼中有些许红丝,开口时,声音略显粗噶:“对不起苏眠,我……如果不是我……”
苏眠伸手捂住他的嘴,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不想他经历她十八岁那年经历过的黑暗,每一天都被“如果”折磨——如果我漂亮一点,如果我性格开朗一点,如果我可以与别人和睦相处,如果我不自卑,如果我够强大……
这世上没有如果,沉湎于对过去的无限假设中,是对未来的亵渎。
苏眠捧着他的脸:“陆斯晚,向前看。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还可以一起寻求医生的帮助。”
陆斯晚没吭声,只是用力地抱住她。
苏眠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她放开陆斯晚拿出手机,是宋婉仪打来的电话。
宋婉仪在电话那头尖叫:“啊啊啊啊啊!苏苏你知道吗?刚才医生讨论出方案,说万一陈嘉树真的悔捐,还可以试试让颜栀捐献,虽然只是半相合,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能试一试!!你们找到颜栀了吗?快让她回来!”
宋婉仪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后面的话苏眠没再听进去。她拿着手机,愣愣地转过身,看向被吴元也扶起,站在一旁的颜栀。
上帝开了个好残忍的玩笑。
几分钟的误差,颜栀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