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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奉剑与少年(2 / 2)

于是田庄上那些在京中贵人们看来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


冬日山林里并没有果实。


但她手脚并用费神折腾了一座陷阱,竟运气极好地抓住了一只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极好地抱在怀里回到了山岩下面。


山野里的笨兔子没有见过人,刚被抓的时候,还死命扑腾。


可大约是姜雪宁抱得舒服,没一会儿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怀里了。


她忍不住高兴地向上面坐着的谢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谢危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怀里抱着的兔子一眼,那眼神里是超尘的淡漠,甚至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


姜雪宁还伸手摸着它柔顺的皮毛。


谢危平静地问她:“生火么?”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身子都僵硬下来。


眨了眨眼,望着谢危回不过神。


因为,直到谢危问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这只兔子来,是为了果腹,她和谢危已经有些时辰没吃东西了,很饿,很饿。


她站在那里不回答。


谢危等了她有一会儿,待天色都暗下来时,大约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没有再问,而是小心地将那张琴放到了一个妥帖不受风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了起来。


周遭的温度也渐渐上来,并不很炽烈的火光在浓稠如墨的黑夜里浸染开,照着她抱着那兔子不松手的身影,摇晃着投在地上。


谢危站到了她面前来。


他高出他许多。


旁边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轮廓的深浅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双幽沉的瞳孔里聚拢了光华,只向着她伸出手,要接过那兔子去。


姜雪宁下意识抱得紧了一些,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们、我们要不吃别的吧,我、我再去打个别的东西来……”


谢危沉默地注视她:“那下一个你舍得吃吗?”


她站在那里怔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谢危的手还是伸了过来。


她用力地抱着那只兔子,不想给他。可大约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只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开了。


它窜到了谢危的手里。


他竟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了一柄紧紧绑在腕上的短刀。


那时候姜雪宁才知道,这人身上带了刀。


现在想想,一个什么病弱的远房表少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随身带什么刀呢?但凡身上藏着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险的道上,随时备着出什么意外的。


可那时她还傻,不知深想。


谢危抓紧了那只兔子,按在旁边的石头上,便要动刀。


但她站在旁边发抖。


大约是红了眼吧。


谢危看见,手上动作便是一停,过了有一会儿,他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拎着那只兔子走远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蠢兔子已经被剥了皮毛,清理掉了内脏,穿在削尖的树枝上,被他轻轻架在了火上。


这人甚至还找了些野生的树叶香料撒上。


姜雪宁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火堆旁,埋头咬着自己的袖子,才没掉眼泪。


谢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个兔腿递给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黄,还渗出被热火烤出的油脂,沾着些不知名的香料,撕开的那部分细肉一条条的,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谢危也奈她无何。


伸出去的兔腿没人接,与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劝,便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边面无波澜地吃起来。


吃了一小半,看她还在哭。


他便停了下来,又看她片刻,打怀里摸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打开来放到了她旁边。


那里面是不多的几瓣桃片糕。


只是不多,揣在怀里,包入手帕,还压得碎了许多,看着并不很好。


谢危对她道:“吃不下便吃这个吧。”


姜雪宁终究还是饿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便不想吃,也不敢吃。虽然之前处处看不惯这个远房来的病秧子亲戚,可她还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来,拿起里面的桃片糕来吃。


那可真是她两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甜甜的,软软的。


便是里头混了眼泪也没觉出苦来。


可毕竟只有那么一点。


吃完之后反倒更勾起饥饿的感觉。


于是变得好生气。


气自己是个没骨气的人,到底还是接过了谢危递来的另一只兔腿,一面继续哭着,一面啃着烤得恰到好处的兔肉,还抽抽搭搭地给自己找理由:“谁、谁叫它敢咬我……”


谢危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火,似乎是笑了一下,倏尔便隐没,也不说话。


那时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了。


丢进去的松枝有细细的爆开的声音。


姜雪宁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兔子是什么味道了,可还记得那桃片糕的松软香甜味道,还有,谢危那干净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烟火气的尘灰,染污出一些黑……


人在绝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顾不得的。


会做平时不敢做的事,会说平时不会说的话。


人也或许和平时不一样。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剥去尘世间生存时那一层层虚伪的面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实,或许是最好,也或许是最丑的一面。


但究竟是在短暂绝境里努力活着的人是真?


还是在浮华尘世汲汲营营辛苦忙的人是真呢?


姜雪宁真不知道。


周宝樱看她久久不说话,一副也不知是喜还是悲的出神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衣袖,问:“是,是哪里不对吗?”


姜雪宁眼帘一动,这时才回过神来。


她似有似无地弯了弯唇,声音渺无地轻轻叹了一声,道:“没有关系。”


谢危这人啊,心眼真是比针尖还小的。


前头赶马的车夫将马车停下了,朝着里面禀了一声:“姜二姑娘,铸剑坊到了。”


姜雪宁对周宝樱道:“我要下去取件东西,你稍待片刻。”


周宝樱便“哦”了一声,乖乖坐在车里等她。


铸剑坊里的人早知她今日要来取剑,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


那剑长三尺二分。


剑锋以陨铁铸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并不与燕临先前用的宝剑一般饰以宝石、铸以金银,只是这样简单直白地锋芒毕露。


青锋一出,寒光逼人。


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浅的她只想,燕临出身将门,往后也是要带兵打仗的,该有一柄杀人的剑;


这一世,万事沉浮都已如烟尘过了,再看此剑,竟透出一种太合时宜的、惨烈的残酷。


多想那少年,永远如往昔般炽烈灿烂如骄阳?


可老天爷不许。


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们不许。


铸剑师将剑给她看过后,便将之收入匣中,双手递交给姜雪宁。


她不知觉如抱琴一般将其斜抱起来。


可待得走出门,到了马车前,才想起,剑匣不是琴,须得平放。


因在铸剑坊有一番耽搁,姜雪宁与周宝樱这辆马车辰正时分才抵达勇毅侯府。


大约是因为今日燕临冠礼,原本围府的重兵都退到了两旁去。


一眼看去也不那么吓人了。


来了的宾客算不上多,可也没有那么少,都在门前,一一递过了帖,由笑容满面的管家着人引了入内,倒仿佛与侯府旧日显赫时没有任何差别。


沈芷衣后从宫内出发,这时却差不多与姜雪宁同时到。


一掀开车帘,瞧见她,便喊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抱着剑匣下车。


沈芷衣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也不顾伺候的宫人吓白了一张脸,走过去拉起姜雪宁便往侯府大门里面跑起:“走,我们看燕临去!”


府里伺候的谁不认识她?


没有一个上前拦着,都给她让开道。


她还问了旁边伺候的人一句:“燕临现在在那儿呢?”


管家笑了起来,一张脸显得十分慈和:“世子在庆余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们说话呢。”


沈芷衣便知道了方位。


勇毅侯府她小时候来过不知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走,此刻连半分停息都不愿,拉着姜雪宁一直跑啊跑,绕过了影壁,穿过了厅堂,走过了回廊,终于在那临水的庆余堂外看见了人。


沈芷衣于是伸出了手朝着那边挥了挥,大声喊:“燕临!”


那边的人都看了过来。


原本背对着她们站在水边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锋为他整理了簇新袍角一条褶皱,此刻听见声音,便转过头循声望来,见是她们,原本平平的眉眼,顿时灿若晨星般扬了起来,灼灼烈烈,璀璨极了。


燕临的先对沈芷衣笑了一声,道:“你也来凑热闹。”


说完话,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那人身上。


沈芷衣转头一看姜雪宁还怔怔地站在那里,便推了她一把,姜雪宁便被推得往前了两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


有些日不见,少年的轮廓越发清减,也比往日多了些凌厉。


但在看向她时,一切都柔和了。


“你也来啦。”


那原本最亲昵的“宁宁”二字,被他悄悄埋进了心底,可却不想与旁人一般生疏地唤她“姜二姑娘”,索性便这样同她打招呼。


侯府危在旦夕的处境,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


他垂眸看向她抱着的匣子,笑着问她:“这是什么?”


姜雪宁这时才反应过来,隔了一世的生死,终于双手捧着这剑匣递到少年的面前,注视着他,回他笑:“生辰贺礼。”


给你的。


上一世便想给你的。


愿你,永远如这剑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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