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蕙静静地望着她, 一双乌黑的眼仁下仿佛藏了几分叹息,过了许久才道:“你一直在等着我问,对吗?”
姜雪宁却跟没听到似的, 反而直接吩咐了她屋里的丫鬟:“玫儿, 还不快去给我端盏茶来?话长,可要慢慢讲。”
玫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姜雪蕙竟道:“去端。”
玫儿顿时愕然,直接叫了一声:“大姑娘!”
姜雪蕙不理。
玫儿于是憋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剜了姜雪蕙一眼, 才转身出去端茶。
姜雪宁于是笑:“姐姐可真是好脾气。”
姜雪蕙只道:“毕竟发脾气也不能让你从我这里走出去。那么好脾气和坏脾气,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还真是姜雪蕙能说得出来的话。
上一世她就是如此。
被她欺负,却依旧能保持端庄得体, 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使她动怒。但人活在世上, 若连一点脾气都没有,那也实在不像是个真的人了。
姜雪宁听着她这番话, 只信步在她屋内走动起来,去看那精致的榉木拔步床,雕漆缠枝莲的妆奁, 还有那些刚刚熏过香的衣裙……
这些东西她也有。
但姜雪蕙的是孟氏给的, 她的是自己争抢来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像是婉娘的女儿。”姜雪宁轻轻地拿起了她搁在妆奁上一串用红玛瑙穿成的手链,“自我记事起,婉娘就是一个很有脾气的人。我们那时候住在乡下的庄子里, 因为是被府里赶出来的, 所以很多人都欺负我们,说一些风言风语。我很害怕。但她会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 笑着一句一句骂回去。”
姜雪蕙微微闭上了眼。
但姜雪宁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你不敢信吧?即便是在那样的穷山恶水里,她也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就算是用最劣质的脂粉。她会算账,会读书,会吟诗,还会骂人,她不跟那些村妇说话,因为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和她们一样的人。就连别人家的小孩儿来找我玩,她也不许。她告诉我,我不是乡野里的农妇村夫的孩子,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那时,婉娘是我所能见到的,最不一样、最漂亮也最厉害的女人……”
姜雪蕙从来生活在这繁华的京城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乡野间的生活,也无法去想象那里的村夫农妇是怎样粗鄙的模样,更无法想象一名女子站在屋檐下笑着和人对骂是什么场面……
华服美食,琴棋书画。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
而姜雪宁所讲述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
“小时候,我在院子里面玩,捉蜻蜓,折桃花,婉娘偶尔会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我,也有的时候站在那一扇小小的窗后面看我。那时候,我只觉得婉娘那样的姿态和模样,真的好看;等稍稍大了一些,才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其实很不一样,总是在出神,总是在恍惚,好像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说到这里时,姜雪宁的声音忽然变得嘲讽了几分,并在唇角扯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内某一种隐隐的涩意压下去。
“别人都说,婉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而我是大户人家的庶女。总之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便想,婉娘也许是想要回京城吧。于是有一天,在婉娘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时,我跑进去,拉着她的手说,府里面不让她回京城没有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带她回去,给她买最好的胭脂和衣裳,让别人再也不能欺负我们。”
明明她是重生的,这一段记忆于她而言实在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都以为自己其实忘得差不多了。
可真等说到时,却历历在目。
姜雪宁甚至还记得,那天婉娘梳的是三绺髻,在柔软的耳垂上挂着她一枚已经发旧的红珊瑚耳坠……
“她回望着我时,好像是动容了。我很高兴。可接着,她的眼神一下就变了,竟然一下把我推开了。你知道婉娘跟我说什么吗?”姜雪宁把姜雪蕙那串红珊瑚手串戴在了自己细细的手腕上,垂着眼眸欣赏起来,“她叫我滚,还说我是贱人的种,叫我想回京城就一个人滚回去。”
她皮肤很白,被质地极佳的红珊瑚一衬,像一片雪。
姜雪蕙从这种极致的色差中,感到了触目惊心。
这手串好看是好看的。
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