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竟没有半分私心的吗?
萧姝一时竟觉得自己不是很看得懂她,一时又觉得比起此人的坦荡,自己那一点想争第一的小心思,好像都落了下乘。
她心底忽然很复杂。
却不知,这会儿姜雪宁心底都要乐开花了:这帮傻姑娘可千万要抱好佛脚,趁这点时间赶快温书,答卷的时候认认真真写字,本宫顺利离宫早早回家的“宏图大业”,可都靠你们了!
旁人都在抓紧时间温书,姜雪宁却是觉着人生从来没有这般充满希望过,她走进了流水阁,想为自己沏上一壶茶,半点准备也不做,只等着一会儿来人叫她们去考。
只是没成到,才刚把水烧上,便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姜雪宁抬眸一看,眉梢不由一挑。
姚惜。
许是因为昨日哭过,且姜雪宁走了之后她哭得更厉害,所以一双眼睛显得有些肿,从外面走进来时,目光便一直落在姜雪宁的身上。
一身杏红的衣裳,看着霎是好看。
但姜雪宁能从她垂在身侧紧握的手掌中,感觉到她的不甘与愤怒。
姜雪宁伸出手来,慢条斯理地在茶盘上摆好了一应茶具,只笑:“姚小姐放心,昨日你们那番话也是我们问了,你们才说的。我这人虽然不算是什么好人,但有什么仇有什么怨都是当面就说了,背后中伤传人小话这种事,我是不做的,自然也就无需担心我回头到处乱讲。”
姚惜又觉得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
毕竟什么“背后中伤”“传人小话”这样的词句,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自问与姜二姑娘无冤无仇,昨晚回去之后着意打听了一下,也并未想到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要说二姑娘与那尤二小姐之间有些龃龉,针对她也就罢了。可您字字句句,分明是冲着我来的。我小半夜没睡,始终觉着这事蹊跷。即便姑娘是打抱不平,反应似乎也太过激了些,倒叫我不得不好奇,姜二姑娘与那张遮是什么关系?”
啧。
这是想不通就要怀疑她和张遮之间有点什么,只怕若有点眉目,也正好用来当做与张遮退婚的理由。
姜雪宁很敏锐。
只不过这话么,若来质问上一世的她,她或许不能问心无愧;但若是问这一世的她么,现在她连张遮都不认识,哪儿来的什么“关系”?
姜雪宁向前倾身,用了茶匙一点点将茶则里的茶叶拨入壶中,面不改色道:“张遮大人乃是言官,刚直不阿,一身清正,听闻早年断狱在百姓中颇有贤名。雪宁虽然也是个小人,不过这两年倒悟出个道理来。世上虽不能人人都是君子,当个小人也没关系。对小人用小人之道无妨,可若是待君子,最好还是以君子之道。姚小姐似乎是怀疑我与张遮有些什么,可只待今日过后,姚小姐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我与这位传说中的张大人连面都没见过一次。若您想要从中做点什么文章 ,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吧。您觉着这门婚事不好,想要退了也无可厚非,世人趋利避害,本没什么值得指责的地方。可有些事做过度,便不大好。姚小姐既要退婚,还要对自己全无损害,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
“姜二姑娘说得倒是好听。”姚惜听着她这字字与己无关的口吻,只觉刺耳至极,“我只听说您在府中也是不好相与的脾气,如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等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事,要配这样一门婚事,只怕做得未必比我好看!”
这就是血口喷人了。
姜雪宁心道便是自己上一世最不会做人的时候,也是明明白白告诉燕临她想当皇后,她要嫁给沈玠,没有为自己找什么无辜的理由,更不至于往燕临的身上泼什么脏水,为他身上添污名啊。
且她看上沈玠也是勇毅侯府出事之前。
不管侯府后面是不是出事,她都是要嫁给沈玠的,本未存落井下石之心。只不过两件事撞在一起,有落井下石之嫌,雪上加霜,叫燕临更恨她罢了。
她抬眸看着姚惜的目光,顿时变得嘲弄了几分:“我看姚小姐昨晚似乎还没有什么害人的心,今日起来倒反倒像是要钻牛角尖了似的一意孤行。若我是姚小姐,第一,遇着这样一门好亲事,且身为内阁学士的父亲都觉得此人不错,高高兴兴嫁了还来不及,有什么必要退婚?第二,便是我觉得这婚事不好想要退亲,也不至于要将‘克妻’这样难听的脏水泼人身上,回头叫人怎么娶妻?索性大大方方跟人说了这门亲事我要退,想来那张遮正人君子,也不会强求。第三,若我铁了心不想背个‘势利’的骂名在身,还想要退婚,不如按兵不动,坐家里等着就是。”
姚惜听着前面时不免又扯着帕子暗中生恨,可待听到她最后一句时,却是忽然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姜雪宁此刻却是怎么看姚惜怎么生厌,正好一旁的水开了,便冷冷淡淡道:“我要沏茶了,姚小姐若不是想要坐下来与我品茗论道,便勿在此搅扰我清净了。一会儿就要考校,趁着有功夫多读点书不好吗?”
多读点书,别欺负人穷。
她上一世经历许多,学会的也就这么一点了,也只能看在她将来说不准还要嫁给张遮的面上指点她这么多了。姚惜要懂便是懂了,不懂也跟她没关系。
姚惜却道她是半分面子不给,再次气结。
人家都赶客了,她也不好再留,拂袖便走。
可走出去了才想到,流水阁又不是她姜雪宁一人的地盘,怎的赶起人来倒跟自己是主人一样?
但这时要再进去未免太落下乘,只好忍了。
大约卯正二刻,姜雪宁正正好喝完了两泡茶,仰止斋外面便来了人通传。
只道:“几位先生现已从文华殿那边过来,带了题卷,辰初一刻便在旁边奉宸殿开考,还请诸位小姐随奴等移步奉宸殿。”
众人于是纷纷整理仪容,随宫人去往奉宸殿。
此殿距离伴读们住着的仰止斋走路过去连半刻都不需要,没一会儿便到了。
姜雪宁抬眼,只见这奉宸殿一座正殿,两边都是偏殿还带着耳房、山房,既无雕梁也无画栋,门扇上大多只以清漆刷制,殿前只五道台阶,喻圣人之五德。
入殿后一如学堂。
正上首是先生们讲课的地方,下方则桌椅齐全,案头上笔墨纸砚具备;靠西墙则设了几张方几、几把椅子,有书格亦有茶桌,该是为先生们两讲间隙歇憩之用。
她们才各自选好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姜雪宁对谢危终究是有些发怵,直接先挑了最角落里光线不大好显得有些阴暗的一张书案,虽然一会儿写东西可能有点费眼睛,但可避开旁人的目光。
这时后面便传来了一声:“先生们请。”
众人顿时重新起身。
姜雪宁立在角落里回头一看,只见谢危今日着一身宽松的苍青道袍,以青玉簪束发,眉眼淡不染尘,唇边含着点惯常的笑意,与另三位上了年纪须发已白的老学究从殿外走了进来,论仪容气度实在有些鹤立鸡群,更别说是在朝中同品级之人里过于轻的年纪了。
有先前还嘲笑过旁人提起谢危脸红的世家小姐,见了才知道那人当时没说瞎话。
一时有许多人不敢直视。
姜雪宁更是看了一眼之后便立刻垂下头去:她倒不是不敢看谢危,而是希望谢危无论如何不要注意到自己,只需要答完卷交上去等他喊自己滚蛋的时候有点存在感就足够了。
只是……
谢危夹着卷起来的一摞题卷入殿,刚将其置于案上,抬眼一看,眉梢便微微一动。又把向角落里扫看一圈,这才见着那昏暗角落里垂首立着的姜雪宁。
他拆卷的手指便微微一顿。
旁边一位老翰林问他:“居安,怎么了?”
谢危只点了一旁侍立在殿门口的宫人,淡淡道:“往后若非疾风狂雨烈日,都把东角的窗扇打开。”
宫人立刻应声:“是。”
然后从姜雪宁身边走过,把先才紧紧闭着的窗扇推开了。
外头的天光顿时倾泻进来,全洒落在她的身上,也把她面前的桌案与笔纸照了个亮亮堂堂。
这一瞬间姜雪宁觉着自己无处遁形。
心里面已是骂了一声:这架势,分明是怀疑本宫要趁暗作弊!嗤,看本宫今次给你交个“好”答卷,教你领教领教什么叫做“不学无术”!气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