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时节,掩了门窗仍能感到夜晚的寒凉。屋内唯有台灯亮着,两人所站之处一明一暗。
陆听寒解释了缘由。
他说:“时渊,我们都明白你在人形的时候很脆弱。还记得你切菜时受的伤吗?”
之前时渊学着做菜,有一次切番茄不小心划到手了。
很小的一道口子,留了些血。时渊盯着看了一会,举着手跑去找陆听寒:“你看!”
以前在荒原漫步他也受伤过,比如溪流太滑,摔倒擦伤了——换作别人那会是足够致命的感染伤,而时渊没心没肺,放着不管,自己就好了。
后面他遇到了谢千明,认识了绷带、酒精和抑制剂,才学会了简单处理伤口。
陆听寒给他拿了创口贴,仔细包好,把每条褶皱都捋平了。
他说:“以后小心点。”
“好。”时渊说,“我继续回去切番茄啦。”
晚上他做好番茄炒蛋,盐放多了,得亏是陆听寒才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此时,陆听寒看着时渊讲:“你会被安眠药影响,也会受伤会流血,身体机能和人类没半点区别。万一在‘深潜’过程中护卫舰遇到了危险,你和我们一样脆弱。”
他顿了一下:“就算你可以变回黑雾,我们也不清楚,和1号深渊互相排斥会产生什么后果……而且,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很可能不会给你反应时间。我绝不希望你这样冒险。”
“我知道的。”时渊说,“关教授都和我讲了。”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但这是我唯一能去其他深渊底下的办法了。”
“……时渊,你听我讲完。”钢笔在陆听寒手上转了一圈,他继续讲,“在另外一方面,由于载重和空间限制,登陆护卫舰的最佳人数是四人。这是个相当小的数字,联盟也是做了诸多调查,才定下人选。我们需要长期在深渊之底采集数据,每一人擅长的领域不同,都很重要。”
他的语速比平常慢,语气也更加柔和,不会给对方带来压力:“如果让你登陆护卫舰,要不然我们得放弃一人,要不然我们就要冒险超载。不论哪一种都会给‘深潜’带来问题。”
时渊呆了一会儿,说:“噢……”
他明白陆听寒的意思了,“深潜”的名额弥足珍贵,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陆听寒:“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支持你的决定。”
陆听寒看着时渊的神情,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抱住他。
他在时渊的耳边说:“我明白你的想法,你已经为城市、为人类付出太多,不必再冒生命的代价。‘深潜’无论成败,都是我们要接受的结局。”
“但我不是为了人类。”时渊却是抬头,看向他,“这次不是。”
陆听寒无奈道:“时渊……”
“我没有骗你。”时渊坚定道,“我是为了其他怪物。”
“为什么?”陆听寒问,“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时渊告诉他,“我从没办法和其他深渊接触,只有这次有了机会。如果我能去深渊之底,我觉得会有新的发现。”
陆听寒沉默了两三秒:“可是,你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对不对?你连你在找什么都不清楚。”
“嗯。”时渊轻轻点头,“我没有证据,只是‘感觉’。”他想了想,“陆听寒,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梦吗?”
——那个他站在舞台中央,无数怪物看着他的梦。
过去数年他反反复复地梦到这一幕,不解其意。
他告诉陆听寒:“我觉得我能在深渊之底,找到这个梦的答案。”
窗外寒风呼呼吹着,敲打玻璃,寒气从窗缝渗了进来。
陆听寒再次沉默,良久后低声说:“……不,时渊,我不能让你冒险,也不能让‘深潜’冒险。”
时渊没能说服陆听寒。
晚上他躺在床上,尾巴尖微微蜷缩起来——这是他有点难过的表现。
陆听寒见状,把时渊揽在怀中,轻轻抚过他的鬓角:“时渊……”
“我没有生气。”时渊说,“你讲的都是对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只是、只是有点遗憾。”
陆听寒手下是柔顺的黑发,他说:“你新交了很多怪物朋友吧?”
“嗯。”时渊轻轻点头。
“以后多找它们玩一玩。”陆听寒告诉他,“还有一件事情,我之前从没叮嘱过你。”
“什么?”时渊抬头看他。
陆听寒说:“你遇到了很多好人,大部分人类应当给你留下了好印象。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人心很复杂,即使我也不敢说能看透。怪物能无尽地异变,行为毫无规律,超越想象,但这些都比不过人性——远远比不上。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时渊呆呆地看着他,尾巴因为困惑蜷得更厉害了。
陆听寒捏了捏他的脸:“我能瞒住你的身份、尽可能保护你,等我不在了那一天,这些你都会亲自面对。”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很难,你的身份又太特殊了。”
他不可能放下心来。
时渊是怀揣力量的年少神明,可以轻而易举地颠覆世界。他足够善良,陆听寒怕有人利用他的善良。
陆听寒接着讲:“我不知道有一天你能不能学懂这些……但是就我私心来讲,等‘深潜’开始,我更希望你能回去荒原。”
他笑了笑:“你怕孤单,我很高兴你交了那些怪物朋友。和它们待在一起吧,时渊,如果偶尔想城市了,就过去看上几眼待上几天,不必久留。又或许哪天,你会遇到另一些人类,让你能够百分百相信他们,正如你相信和喜欢我一样。”
时渊默不作声地听着。
在他面前,陆听寒从不主动提起叫人难过的事,世界光鲜亮丽又柔软。
如今离别在即,没人再挡住风雨。
陆听寒教会过他很多东西,让他看到人类和城市的美好,到最后,交代的却是让他别轻信于人。这大概就是他复杂的爱。
时渊讲:“好哦,我都记住了。”他的黑眼睛中有涌动的情绪,“不过我会继续想办法说服你的。”
陆听寒伸手,弹了一下时渊的脑壳。
时渊:“啊!”他捂着额头,“把我弹傻了。”
陆听寒低声笑了。
“深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时渊没能说服陆听寒。平日,时渊向陆听寒吹一吹枕边风,陆听寒就没有不答应他的事情。唯独这次是例外,陆听寒铁定了心,不会改变。
与此同时,手工厂里的纸花堆得跟小山一样,那几朵真的雪见花也长势良好,眼看着就要盛放。
离“深潜”只剩三周,城中众人越发紧张,加上黑水晶中的怪物苏醒得多了,战况激烈起来。时渊见到了巨大的运输船,它们停于城市边缘,在未来,它们将带着人们去往尔顿。
他继续说服陆听寒,让自己去深渊之底。
在时渊第无数次说服失败后,他抱着陆听寒的腰,头埋在他怀中,闷声说:“你就要走了呀。”
陆听寒摸摸他的脑袋。
这些天他又嘱咐了时渊很多东西。
时渊在他身边的几年,他已教会时渊太多,临到分别却觉得远远不够。
他反复强调医疗品的用法,万一时渊在人形时受伤,肯定用得到;他一次又一次教时渊怎么用地图和指南针,好让这只路痴深渊找到目的地;他说做菜的时候要小心,免得切到手,或者不小心吃了个食物中毒;他说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这该是永远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