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又被抢救了几次。
时渊守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她越发苍白的面庞,想,她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的那天了。
沃尔夫冈常常坐在她床头,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一直是个寡言的男人,这时候也是如此,沉默如一块老旧的、抗拒的顽石,唯独目光是柔软的。
偶然有一次,特蕾西清醒了。沃尔夫冈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坐在窗户上大声念书,扮演不同角色。你在念什么?”
“我不太记得了,可能是《狐狸先生》吧。”特蕾西笑了,“你和伊莎贝拉女士都说,我肯定会是个好演员。”
“是的,你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员。”
“我之前登台演出还不大行诶,上去就忘词了。”
沃尔夫冈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正常。你年纪还太小了,现在你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长大。”他低垂头颅,轻吻她的面颊,“你只需要长大。”
三天之后,特蕾西永远闭上了眼睛。
沃尔夫冈几天没合眼,伤口恶化,又开始发烧。
发烧之后,他倒是昏沉地睡了。时渊照看他,帮他拿药,为他彻夜换额前的湿毛巾。熬过了最凶险的夜晚,凌晨之际,沃尔夫冈的体温平稳了。
时渊端着脸盆去换水,回来的时候,沃尔夫冈已经醒了。他平躺在床上,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说:“没有救世神。”
时渊洗干净毛巾,拧了水,把它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他把毛巾搭在沃尔夫冈的额上,一抹水流淌下,掠过男人的眼角,泅湿了上衣领。
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金光生机勃勃,穿过玻璃窗拥抱住他们,床头一朵干瘪的花。
时渊说:“嗯,没有救世神。”
……
特蕾西的葬礼在一周后进行,众人为她献上了花、童话书和毛绒玩具。可惜花买不到几朵,浅浅铺了一层,一同在火中化作灰烬。
沃尔夫冈再次离开拾穗城,准备重返jūn_duì ,继续战斗。
而时渊回了家,窝在沙发上看程游文给他的《等待戈多》,睡着了。
他是被陆听寒摇着尾巴尖叫醒的。
陆听寒去了风阳城半个月,今天才回来,熟练地摸了摸时渊的脑袋。
可是,不论他怎么揉,时渊都只是尾巴尖在摇摆,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一看就是心情不大好。
得哄。
“发生什么了?”陆听寒问他,“讲给我听听。”
时渊把特蕾西的事情告诉了他。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去阳台透透风吧。”
阳台的空气很好,放眼望去城市的建筑倾倒了几栋,但大部分还在。时渊抱住陆听寒,把头埋在他怀中。很久之后他闷声道:“……我不是救世神,救不了他们。”
这句话出乎意料,陆听寒顿了下,说:“时渊,剧本只是剧本而已。”
他以为时渊是触景生情,入戏太深。
时渊紧紧抱住陆听寒的腰,闷头不说话。他有千言万语,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以为、我以为我来到城里是有意义的。”
——那种除了找到他的人类之外的、更特别的意义,比如救一座城。
剧本里都是那么演的,明明伪君子都能成真英雄,放在他身上就不灵验了。
看时渊这架势,委委屈屈的,一晚上肯定都哄不好了。
陆听寒垂眸,摸着他的脑袋,不再试图反驳说剧本都是假的,不必代入自我。他只是说:“或许是有意义的,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渊抬头看他,尾巴弯出了一个问号:“嗯?”
陆听寒没回答他的疑问,改变了话题:“我有和你说过谢千明的故事吗?”
时渊摇头。不论陆听寒还是程游文,几乎都不跟他提起谢千明,他对那个男人知之甚少,只有脖颈上的狼牙吊坠能证明,他们同行过。
陆听寒讲:“我说过谢千明是我的老上司,在我还是一等兵的时候就很照顾我。他喜欢舞台剧,几次想拉我和其他下属去看,我们都对艺术没兴趣,到最后坚持下去的还是只有他。”
时渊默默听着。
陆听寒:“我当上少尉后,提出要去当深渊监视者。所有人都反对我,朋友、战友、老师、亲戚……只有谢千明力排众议地支持我,帮我走了很多程序,顶了很多压力也说服了很多人。后面他和我说,一是他相信我的决定,二是他觉得,人生总是要做点大胆事情的。”
他继续说:“谢千明一直是个很大胆的人,我陆续听说过他的故事,什么小时候爬了非常高的树,攀在上头欣赏风景,差点把他妈妈吓哭;什么徒手抓着感染老鼠的尾巴,再把它们挨个摔晕;顶撞上级都是他的日常了,遇到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不论是谁,他通通一轮臭骂。”
时渊:“噢……”
陆听寒:“他常常和我说,世界上最难可贵的就是勇气——面对一切、挑战一切的勇气。所以他……”他顿了一下,“他追求他妻子也是挺勇敢的,别人都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后还真给他吃上了。”
时渊问:“他这种算不算臭不要脸?”
陆听寒:“……你从哪里学来的词,也可以这么说吧。”他轻抚过时渊眼角的黑鳞,“后来我去当了深渊监视者,十年之后回城。谢千明在去年2月份突然提离职,然后消失了。”
“他去哪里了呢?”时渊的尾巴更加弯曲了,又觉得这个时间点很熟悉。
“去了荒原。”陆听寒说,“他儿子在城外失踪了,他说要去找回他。他永远是很勇敢的,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他看向时渊,“临走前谢千明带走了狼牙吊坠,那是他准备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时渊,如果他儿子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在这瞬间,一切都明了起来。
时渊意识到谢千明没能找到儿子,反而被紫灯虫感染。
再然后,时渊和他遇见了。
谢千明让他上了车,给他吃喝,劝他去城中的野玫瑰剧团看一看,又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在一个他自知将死的夜晚,把狼牙吊坠送给了时渊。
或许在那一刻,时渊的面庞与他的儿子重合;
又或许在那一刻,时渊就是时渊,是他想保护的、奇奇怪怪呆头呆脑的小朋友。
尽管结局并不美好,这就是谢千明的故事了。
陆听寒又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离开得很果决。”
“有多果决?”时渊问。
陆听寒:“不会后悔的那一种。”
谢千明离开时是个大雾的清晨。他递交了辞呈,收拾好行囊,把狼牙吊坠放在左胸衣兜中。
他开着车驶过街道看着他保护过的地方,路过加西亚大剧院时,车子停了几秒钟。
谢千明深深望向大理石雕像,扫视过剧院墙上一张张五花八门的奇葩广告。程游文肯定还没起床,他也没打算告诉他,只是对着程游文的办公室吹了个口哨:“等我回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或者不回来!”
这笑话很烂,但他莫名把自己逗笑了。他就这样一路笑着,开出了城外。
城外有多危险,他当然知道。可有些事情又是不得不鼓起勇气去做的。
【勇气】
这个词贯穿了人类漫长的文明。
从保家卫国的战士,到探求未知的科研者,从扑灭烈火的消防员,到坚持自我的艺术家……指挥官是勇敢的,每一次决策都背负了无数信任他的战士的性命,与命运对弈;母亲是勇敢的,忍受十月痛苦与酸楚,将所爱之人带到世界上;街头的每一个人,邋里邋遢的大叔驼背的老头和胖胖的大婶,或许就曾在某一时刻,当过勇敢的英雄。
陆听寒看着时渊:“在我看来,我们从不需要什么救世神。这种东西不存在,也不必存在。”
时渊还是困惑:“啊,为什么呢?”
陆听寒说:“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拯救了人类。千百年来我们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存在半点侥幸。”
“他们经常说,以我的天赋能打破僵局,带来希望。但我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先人的付出与鲜血。没有他们,我根本不会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机会和你这样对话;如果没有赴汤蹈火的战士,没有那些研究者那些工人,我也不可能守住城池。”
他讲:“我们堆砌基石才有了今天。我们是一体的,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完美的救世神,从没有孤单的英雄,只有勇敢的一群人。”
时渊呆呆地看着他。
陆听寒:“时渊,你从荒原而来,从没接触过城市,很怕人但还是学会了那么多东西,甚至登台演出。或许,你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比如说,鼓起勇气想坦白身份,鼓起勇气想救这座城。
陆听寒说:“所以你要问你来到城中有什么意义,那我的回答是,或许你是来见证的。”
“……见证什么呢?”时渊问。
“我们都已经看到勇敢的你。”陆听寒笑了笑,“现在轮到你了。”
“不需要救世神。时渊,轮到你来见证我们的勇气。”
在过去,谢千明独自踏上不归的征程,避难所里众人看一朵盛放的花,邢毅峰和异变者们甘愿赴死。
在此时此刻,程游文拄着拐杖走过一排排轰鸣的机器,无数人夜以继日地赶工,做出结实的军靴与衣衫;秦落落还在医院照顾病人,他们拼尽全力地要看到明天;沃尔夫冈坐上最后一班去主城的班车,他已将悲伤深深封入心底,把行囊堆上座椅,车灯勾勒出他坚定的面庞。
他们的身影融入千百万人潮之中。
明天,太阳如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