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深渊的特性是“巨大化”,被它感染的昆虫是正常体型的千百倍。
张牙舞爪的蜈蚣有七八米,整条糊在电网上。每只工蚁都有成人大小,被反步兵地/雷和白/磷弹炸了个稀巴烂。蝴蝶被大口径狙击/枪爆头,翅膀变得土灰,空中还飘着它多彩的鳞粉,赤橙黄绿,只要吸上一口,就会陷入无尽的幻觉。
空气很难闻,充斥腐臭、霉味和□□烧焦的味道。战士们成队走过,检查尸体,不留活口,荒原时不时响起枪声。
前哨站中,邴思云解开密码锁,一道大门轰然打开。
他小心翼翼地说:“上将,这是蚁后。”
在陆听寒的面前,一团深红色的烂肉被放在容器中,足有两人高。
烂肉的顶端是一只蚂蚁。
它只有小拇指大小,那团庞大的肉是它的尾部。当感染昆虫进攻前哨站时,它藏在不远处的地下,被近10只怪物守卫着,释放着甜腻的信息素,最后被战士们给揪出来杀死了。
它死后,剩下的怪物就退却了。战士把它的尸体带回哨站,放入净化容器中。
陆听寒站在容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蚁后。
邴思云等着他的结论。
他深知,陆听寒和其他指挥官是不同的:一方面是他当过监视者,在他的思维深处,深渊或许已埋下了易爆的炸/弹;另一方面,他最特殊的地方在于……
他似乎知道,那些怪物在想什么。
和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同,怪物不按逻辑行事,加上感染类型繁多、畸变迅速,没办法像常规的战争去博弈、去分析对方的心理。
其他指挥官是怎么样的?是战场瞬息万变,他们也能迅速反应,找到最优的选择。他们后手防御,选择战略,难就难在得走一步看一步,总体是被动的。
陆听寒不同。
他是唯一一个能预测怪物行动的人。
早在军校时,他的能力初露锋芒,震惊了所有教官。联盟非常看重,花人力物力着重往这方面培养——当然,这天赋绝无仅有,他们没能培养出第二个陆听寒。
当深渊监视者之后,陆听寒更是有突飞猛进的进步,像是能猜透怪物的思想——如果它们真的有的话。他没有亲临战场,但一直在用军用光脑参与指挥,打赢了很多场仗,声名远扬。
这一点也被攻击过,反对者认为,这是他的思维被深渊影响了的另一个证明。
邴思云见他专注地盯着蚁后,想起关于他的诸多传言,又紧张又好奇。
陆听寒没有表情,若有所思。五分钟,又或许是七八分钟之后,他才伸手,摁下了容器旁的红按钮。
邴思云一愣。
容器内的净化液缓缓退去,保护罩开启,那团红肉猛地砸到了地上。陆听寒站在它的身边,掏出军刀扎进肉中。一阵让人牙酸的切割声,他划开了层层脂肪和组织,就在这时,蚁后的触角猛地抽了一下。
它没死!
怎么可能?!
邴思云反应是极快的了,在理性未反应前已凭拔枪瞄准,却听陆听寒说了句:“不用。”
邴思云要扣下扳机的手指生生停住,半点不敢放松。蚁后的触角和足部颤抖,红肉抽搐,一根白骨从中猛然穿出,夹杂着血肉刺向陆听寒!
陆听寒神色未动,一脚踩上去,厚重的军靴力道十足,正踏在利骨中段的弯曲处。骨头被他牢牢踩在脚下,鞋跟一拧,开裂成了碎片。
蚁后疯狂舞动足部,却没法再反抗。
接下来的三分钟,邴思云看陆听寒踩着蚁后,切割它的红肉。挑断筋腱,分离肌肉,锯开骨头,小股血流喷溅出来,有几滴溅在他的脸上,而他像是完全没意识到,眼睛都没眨一下,白手套被鲜红浸染,动作利落,甚至有几分诡异的优雅。
这一刻邴思云觉得,那些怀疑陆听寒被深渊影响了的人简直扯淡。
没有人比他杀的怪物更多了,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最后一刀落下,蚁后不动弹了,陆听寒剖出一颗跳动的心脏。
心脏只有拇指那么大,连着无数血管。陆听寒没有捅破它,说:“它的要害不止一处,可能要同时破坏才能杀死。叫唐工过来,让他记一下7号深渊新的感染特征。”
邴思云敬礼:“是。”
临走前,他按捺不住好奇:“您是……怎么看出来它假死的?”
刚才的蚁后完全没生命特征。他难免想起陆听寒的天赋,难道说,他真能知道怪物在想什么?
陆听寒看了他一眼:“不是看出来的,是我‘知道’。”
邴思云:“它、它真的有思维吗?它在想什么?”
他问完才意识到这不是对上将的态度。
陆听寒脱下手套,扔进污染物垃圾桶中。
他依旧是无表情的,回答说:“它在想家。”
邴思云:“……啊??”
这是个他从没想过的答案,因为太不可思议,他甚至以为陆听寒在开玩笑。
陆听寒垂眸,没有多解释的意思:“邴中尉,去找唐工吧。”
……
第二天,时渊照常去剧院工作。
上午他和剧团排练,说完台词后,就趴在地上装死。
中场休息时他给陆听寒发了消息。
陆听寒没有回复。
下午他和特蕾西被派去收税演出厅。
整个大剧院归沃尔夫冈所有,野玫瑰剧团只用的上一两间演出厅,其他演出厅则对外出租,填补岌岌可危的财政赤字。
特蕾西甩了甩猫耳朵,把手套和长夹子递给时渊:“喏,拿去吧。”她的嘴唇没有血色,和程游文是同一种病弱。
感染后遗症是漫长的折磨。
时渊说:“我听秦小姐说你昨天去医院了?”
“嗯,沃尔夫冈带我去的。”特蕾西说,“我身体不好,要定期做检查。”
时渊说:“你需要休息吗?我帮你打扫吧。”
“不用啦,”特蕾西轻快地笑起来,“我没有病到那个地步。再说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伊莎贝拉女士。”
程游文也提到过“伊莎贝拉”。
时渊问:“她是谁?”
特蕾西没回答,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猫一般的狡黠。
时渊带着手套拿了长夹子,去了3号演出厅。
3号演出厅出租给了一支小乐队,他们前天下午还在演出,警报响起后,四下奔逃,留了整台的乐器。现在乐器已经被领走,台下还是一片混乱,时渊收集着观众们留下的物品。
手提包,小发卡,钱包,手机,钥匙环,一只高跟鞋……
什么都有,他们逃得太慌乱了。
时渊捡了一麻袋的杂物,放回后台,等待人们认领,一直放到傍晚,回来认领的观众寥寥无几。
后台还放着一把小提琴,一套架子鼓,很旧,不知道是谁的。
时渊没见过乐器,只听过音乐,好奇又不敢乱动。最后等到下班时间,后台没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鼓棒,敲了鼓面——
“咚!!”
声音比他想象得大太多,他吓得尾巴炸裂,放下鼓棒一溜烟跑了。
等他坐车回去了,尾巴鳞片才平复下去。
陆听寒依旧不在家。时渊百无聊赖地看《联盟军事通史》,又观察了烂铁下厨房,试图学会做饭。
今晚陆听寒也没回来。
时渊很想他,他已经两天没被摸头了。
他早早上床睡了,醒来的时候是午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街头空荡荡,拾穗城安静得像是一座鬼城。他打了个呵欠,拿起手机看时间,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来自三小时前。
陆听寒:【我明天回来】
陆听寒:【晚安】
时渊顿时眉开眼笑,回复短信,奈何他这手机是王妤临时给的,老旧难用,不说容易花屏,键盘还经常卡,今天尤其如此。
时渊:【晚aaaaaaa?!】
时渊发现不对,赶紧又发了一遍:【w#安】
总之,意思是表达到了。
之后时渊安心睡着了。在遥远的前哨站,一场战术会议刚结束,邴思云紧跟着健步如飞的陆上将,突然见他慢下步子,低头看手机,笑了。
邴思云这两天来是第一次看到陆听寒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陆听寒很快敛了笑意,他一身军装挺拔,走向哨站外,走向翻涌的、铅灰色的天空。
第三天,野玫瑰剧团开了内部会议。
秦落落转着笔,对照笔记本一一说了安排的事项,包括演出的排期、各人的分责和广告赞助的对接。她刚和又一家产业谈好了广告合作,心情颇佳,满面春风,语调都高了几分。
她说:“半个月后我们会试演第一幕戏,还是老规矩,每个人至少拉五个观众——能确保到场的那种。我也会配合宣传,发免费的试演票,再安排一些小礼品送给观众。在这里我正式表扬夏舫,他每次都能超额完成拉观众的任务。”
夏舫还是耷拉着眼皮:“我男人多。”
“非常好,继续保持。”秦落落又说,“我也要点名批评程游文,你接连两次竟然一个观众都没找来。”
程游文哼了一声:“我朋友少咋的了,一个个被我邀请了还放我鸽子,根本不懂欣赏剧本,不来也罢,是他们吃亏。”
“这不是你没完成指标的理由,连特蕾西找的都比你多!”秦落落眉毛一挑,“程游文啊程游文——我的老程,你不要总那么自闭,努力一下,多带几个人过来反馈,不然你那剧本就算烂到家也没人发现。”
程游文拿拐杖“咚咚”敲地面:“去你的,怎么可能烂呢!举世无双精彩绝伦!”
秦落落白了他一眼,不理他,环顾四周:“大家还有没有问题?”
一片寂静中,时渊举手。
秦落落:“时渊,你有什么问题?”
时渊说:“我认识的人都没超过五个……”
秦落落:“……”
程游文:“看吧!今年我绝不是垫底!”
“闭嘴。”秦落落骂他,又看向时渊,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你怎么那么不争气呢,白长了一张好脸。我当初招你进来就是想让你和夏舫一起搞宣传,你要懂得发挥自己的优势啊。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你更要努力,更要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时渊心虚地蜷起了尾巴尖:“噢……”
秦落落又盯了他几秒钟,越发觉得他呆头呆脑,傻得可爱,肯定完成不了任务:“哎,算了算了,看你还没来几天的份上,给你放低要求。”
“那我要找几个人?”时渊问。
秦落落:“三个人你总找得到吧?”
吕八方和王妤都不在拾穗城,时渊迟疑了一下,摇头。
秦落落:“两个?”
时渊摇头。
秦落落:“……你该不会只能找一个人吧?”
时渊点头。
秦落落仰天长叹:“亏了。”她往椅背上颓废一靠,精致的长耳坠摇晃,红裙像是盛开的玫瑰,她扶额道,“一个就一个吧,总比没有好,时渊,你最好给我找个靠谱的回来。”
时渊领了任务,走了。
程游文抱怨:“为什么他就可以降低标准?”
“人家才来了多少天,”秦落落又骂他,“你个老干部好意思和他比?要点脸吧。”
夏舫插话道:“这可真没法比,时渊肯定要去找他男人。”
“他男人?”秦落落扭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程游文挺感兴趣地挑眉:“讲来听听?”
“我和他聊天的时候他讲过,”夏舫打了个呵欠,“我也不是故意去八卦的。他说了那个人是朋友,又说了‘他是我的’,这不显而易见么?”
程游文:“哦——”
秦落落说:“男人就男人吧,我不在乎他俩是什么关系。说实话,我没指望时渊能找来个鉴赏能力高超的观众,只要智商正常,不是瞎子聋子,别是地痞流氓,我就满意了。”
夏舫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秦落落笑开了花:“他就认识那么一个人,哪来的大人物?”她拍拍手,“好了,大家赶快工作去吧,散会散会。”
这天晚上,八点刚过,陆听寒带着一身暮色的寒凉回家了。
他刚开家门,怀中就多了一团时渊。
时渊的尾巴简直摇曳如彩旗,说:“你终于回来了!”
陆听寒不自觉笑了,摸摸他的头:“这两天剧团怎么样?”
时渊:“呼噜呼噜。”
“睡得怎么样?”
时渊:“呼噜噜。”
应该是都还不错的意思。
陆听寒好不容易扒开黏人的时渊,摘下手套,挂起军装风衣,洗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时渊在沙发上等他,手上拿着《联盟军事通史》。
“你看了?”陆听寒有点意外。
“看了,没看懂。”时渊说。
“哪里没看懂?”
“哪里都没看懂。”
陆听寒:“……”
时渊问:“你现在要看么,还给你。”
“不看,”陆听寒说,“今天不想看。”
他坐上沙发,热水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他难得放松一刻,坐得随性,懒散地往后靠去,右手搭在沙发背上。
时渊窝在他身边,盘起腿,靠着他的手臂。
陆听寒说:“时渊,讲点有趣的事情吧。”
“什么叫有趣的事?”时渊问,“我这两天都在工作。”
“没事,就讲你的工作。”
于是,时渊告诉他,程游文怎么为了他改剧本,让他同时出演柏树妖和救世神;他说演戏的刀原来是可伸缩的,刀身是塑料,他只要被沃尔夫冈捅了一刀,就要呜咽一声,安详地躺在地上装尸体;他说剧团很穷,到处都是广告,壮阳神油是他们最大的广告商,还有一位神秘的“伊莎贝拉”女士;他说他去收拾演出厅,偷偷敲了架子鼓,被吓得尾巴爆炸。
时渊搜肠刮肚地说了他的日常。他讲的时候很高兴,等讲完回味一下,又觉得琐碎得要死,平平无奇,乏善可陈,没有人会感兴趣。
很快他讲不出更多了,歪着脑袋卡壳了。
他说:“只有这些了,挺无聊的。”
陆听寒一直默默听着,闻言道:“不无聊。”
“真的吗?”时渊眼睛一亮,“我以为这些很平常。”
“是很平常。”陆听寒说,“但是我……我们就是为这样平常的日子而战的。”他揉了揉时渊的脑袋,“我喜欢你说的事情。”
时渊得到了夸赞,非常高兴。
他从不懂人类的观念,生死、美丑、善恶,他并不觉得有区别。可此时,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句话戳了一下,麻麻痒痒的。
那感觉稍纵即逝,无法捕捉。
——他心想,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能理解人类了。
时渊呆了一会,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下个月10号你有时间么?”
陆听寒问:“有什么事?”
“剧团要试演第一幕戏,门票是免费的,还可以拿到小礼物。”时渊说,“他们让我去找观众,我不认识其他人。”
陆听寒看了时渊几秒钟。他微仰着头,脖颈和喉结的线条一览无余,灰蓝色的眼中看不出可否。
时渊又问:“你会去吗?”他有些忐忑,“我知道你很忙,要是没时间就算了,我去想别的办法。”
陆听寒却说:“好,我会去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渊照常去排练。
有几个晚上陆听寒没回来,时渊早早上床,关了灯,听见远方传来怪物的尖叫。这声音只有他听得到,往往会持续到清晨,消失在朝霞中。
城中关于“感染高峰期”的流言一直没断过,时渊坐公交的时候,偶然能听见讨论。
很快到了试演的日子。时渊要比观众提前到场,但是陆听寒说,干脆一起去好了,方便。
时渊坐上陆听寒的车,纯黑轿车驶向加西亚大剧院。
直到他们看到剧院的大理石雕像了,时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不该这样露面?”
“为什么不该?”陆听寒问。
“就是,你是上将……”
陆听寒:“你还找得到其他观众吗?”
“找不到。”时渊说。
陆听寒颔首道:“那也必须是我了。”说完下车,揽住时渊,大步走向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