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荒城而言, 这着实是一场惊天动地,足以青史留名的大战,若干年后,城墙都已在风中腐朽, 王朝几代更迭, 这场战事化作小小的传说, 以神话的名义流传于世。
那时候北荒城已经不叫北荒城了, 可是依然不妨碍子孙后辈们自父母那里,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
传说大梁末年, 狼烟四起, 民不聊生, 有神佛携护法降世, 降妖除魔, 匡扶社稷, 从此海晏河清, 天下太平。
而这则是发生在很远很远的未来的另一个故事了。
那是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未来。
而此时年轻的韩勇精疲力尽躺在泥地里, 浑身血污,气喘吁吁, 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胜利了?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北荒城?
他勉强撑起身子, 呆呆注视着前方两道背影。
在尸横遍野中, 伫立着三个笔直的身影。他们并不强壮, 也不成熟,年轻的脸庞上是年轻人的清稚,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身上的衣服也成了彻头彻尾的血衣,看起来哪里像清艳出尘的仙子, 说是路边的流浪汉乞丐还差不多。
可是就是这样的三道背影却永远烙印在了所有北荒人的心目中,成为代代相传的传奇,成为民间故事里永远的英雄。
韩勇想他会永远记得刚刚的那一幕:
少年身后金雾弥漫,翻滚,氤氲,凝聚,渐渐幻化出巨大的金色虚影,虚影渐渐凝实,显示出一尊庄严的金刚罗汉法相,罗汉手持降魔杵,怒目圆睁,凶神恶煞,呈忿怒相。
他背对着城门,缓缓举起手里的降魔杵,身后的罗汉也随即显露出三头六臂的真身,六只手纷纷握着刀剑枪降魔杵等各式武器向空中的紫云真人攻去。
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后,那无法战胜的敌人自云端跌落尘埃,那不可一世的嚣张傲气灰飞烟灭,最后胜利的是正义。
神佛下凡,邪魔退散。
何谓“挽狂澜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便是!
大丈夫当如是!
是他们于风雨飘零之际扛起了北荒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勇忍不住仰天大笑,“真带劲儿,这辈子值了!”
……
乐景努力挺直脊背,忍下翻滚的气血,垂眸注视着躺在地面上不知生死的紫袍道人,长出了一口气。
真累啊。
比跑马拉松还累。
就在刚刚,他透支了自己的天赋,以之后很难提升境界为代价,强行驱动菩提佛果,发挥了菩提佛果的全部功力,灭杀了紫袍人。
紫袍道人此时已经没有之前的神气,他灰头土脸的躺在泥泞地里,已经没有进气只有出气了,几息后,紫袍人越变越小,露出了自己的原型——好一只紫毛肥老鼠!这老鼠大概由半人高,吃的肥头大耳,可称上一句硕鼠了。
坤火叼着一个小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自不远处踏云而至。
乐景瞥了一眼,了然道:“他的元婴?”
“我已经把他的元婴咬死了,他彻底完了。”想起小老鼠临死前惊愕不已的眼神,坤火就想笑。
他应该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他大概死都没想到,最后会是他亲手杀了他。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一个本该沉眠地底的幽灵竟然还能复活?
他敛起思绪,没心没肺般邀功似的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问:“乐景,我可以吃了他的元婴吗?”
尘烟翻滚,沉默的铁骑在烟雾里若有若现。乐景对上领头的蛮族首领又恨又惧的猩红双眸,垂眸一笑,漫不经心合掌颂了一声佛号,然后端的上悲天悯人的回应道:“我佛慈悲,你送它早登极乐吧。”
坤火咧开嘴,噗叽一声,把元婴连撕带咬吞吃下肚。
于是紫云真人这枚小石子彻底被历史的浪潮碾的粉碎,最后永垂不朽的,唯有北荒城百姓。
举目四望,不见日月,唯见北荒。
惨烈血腥的战场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甚至还有人唱起了古老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百姓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兴奋得好似已经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就连韩勇此时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满心的兴奋之情,和同袍紧紧抱在了一起。
胜利了!他们胜利了!
乌铁忌惮的盯着眼前的两男一女一狗,心中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不过一个北荒,却如此卧虎藏龙,竟然引来了佛道两门的绝世天才拼力守护,能以筑基期的修为强行越级斩杀元婴期的紫云真人!
乌铁虽不是修士,但是见识还是有的。所以他的内心才一阵翻江倒海,又酸又苦,既羡又妒。
修真境界分为引气,筑基,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大乘,渡劫飞升。
筑基期的修士不过是刚刚入门,和元婴期的修士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
三个筑基期合力斩杀元婴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运气能形容的壮举了!若修真界有越级杀人排行榜,此举说不定能排进前三!
乌铁几乎能预想到这件事传扬开来会在修真界引起多大的波澜了。
这三个少年郎能无视修为境界,无视心动、金丹、元婴足足三级的境界差距,所靠的自然是法宝神通。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佛子,一个是道种,自然有师门传授的强力法宝护身,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同样还受天道眷顾,气运加身,逢凶化吉,紫云真人就是因此才翻了船。
那个蓝衣道士手里长剑神光氤氲,剑意清凌,锐利逼人,甚至能破开紫云真人身上的妖力屏障,给他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足以证明其不是凡品,起码也要是高级法宝,甚至可能是仙器!
至于白衣少女也是天资不俗,强力法器护身,显然也是家境不凡,有强力宗门庇佑。
还有那个黄衣僧人……
乌铁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少年僧人身后浮现的巨大佛像。
——就好像神佛自苍穹之上居高临下向凡间投下来一瞥,于亿万年的荒野中愉快地发现了令祂也为之动容的眷属,于是毅然决然坠入污浊的凡世,给予中意之人绝对的庇护。
这是足以让人战栗发抖的,属于神佛的宠爱,无数人求而不得,乌铁哪怕获取一丝都感激涕零了,可是少年的表情却云淡风轻,仿佛来自神佛的守护只是习以为常,不值一提的小事。
蓝衣道士的剑只是伤及了紫云真人,真正给予紫云真人致命一击的是少年。他身后巨大的佛像不过轻轻一掌,就让紫云真人自云端跌落,一蹶不振无力反抗,轻松随意的仿佛拍死了一只苍蝇。
……多么让人嫉恨。
也多让人忌惮。
而且还有那只畜生……
乌铁小心瞄了一眼,正好对上那双冷酷的兽瞳,只觉如坠冰窟。
这只狗到底是什么来历!
为何就连紫云真人都如此忌惮他?
刚刚他看得清楚,真正杀死了紫云真人的就是这只畜生。
它亲自咬碎了紫云真人出逃的元婴,彻底破灭了紫云真人夺舍重生的希望!
他们这次……究竟惹了怎么样的怪物啊!
乌铁皱了皱眉头,嘴里弥漫开一层深厚的苦意。
他可以轻易看出来三人现在已经精疲力尽,未必有一战之力。他手中还有几千兵马,再加上一些法宝辅助,即便紫云真人横死,他也能攻下这座城。
可是这三个年轻人的身后却站着无数老怪物。佛子和道种在佛道两门的地位是无需多言的。
并且长他们那种二世祖难缠的地方就在于——打了小的引来了老的。一旦结下来梁子,日后只会有源源不断老怪物前来寻仇。
乌铁是小世家出身,以往对于这种家世显赫的修士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从不会与之为敌。
毕竟他可没有老怪物撑腰,也没有什么救命的底牌。
是的,按理说,他应该退兵的。
乌铁咬牙切齿,这些怪物……这些怪物为何要插手凡间战事!紫云真人已经是他们压箱底的底牌了,现在紫云真人都死了,他手下的这些傀儡士兵当然也不会是对手,现在应该撤退,把损失降到最低,以图来日。
以图来日……
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可是在战败的那一刻,乌铁已经没有来日了。
他作为败军之将,这次攻城不仅损失了那么多士兵,还使紫云真人陨落,他又没有有力家族庇佑,回去也只会被大汗处死。
乌铁咬了咬牙,既然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
这两人虽然杀死了真人,但是也不过是惨胜,均受了不轻的伤,就算他们是怪物肯定也会出现疲惫吧?
他未必没有机会。
说不定他就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乐景掀起眼皮,睨视那马上的首领模样的蛮子,冷斥道:“还不快滚?”
乌铁纵马出列,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修真者不应该插手凡间事。”
黄衣僧人敛眸轻笑,眸光冷冽,身后金光潋滟,或为佛光:“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修道者职责。”
“何来妖,何来魔?”他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我们只是普通凡人百姓,你屠戮凡人,触犯天道,小心天雷加顶,灰飞烟灭。”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你们和妖族勾结,还算什么普通凡人?”苏简握紧剑柄,剑尖在地上划过深深的痕迹:“天之道,在于平衡。妖族都插手凡间战争了,我们修道者怎么能袖手旁观,自然也要参战以示公平。”
蛮子首领冷笑道:“呵呵,好一个平衡!那你们可知,天之道,还在于不私!你说我们和妖物勾结,你们刚刚不也是驱使妖物伤人性命吗?况且你们身为修道者却插手凡间战事,扰乱人族气运,并大肆屠戮无辜凡人百姓,此举和邪魔有什么区别?”
一旁围观的韩勇几乎为对方这倒打一耙的回应给气笑了!
该说不愧是不通人性的野蛮人吗?如此厚颜无耻,冷酷无情的性情怪不得被文人们说是不堪教化了!
还不等他咒骂出声,就听城下传来嗡嗡的怒骂声。
“呸!你说谁是邪魔呢?明明是你们先来打我们的,是三位仙长救了我们!”
“你说再多也没用,三位仙长是我们的恩人,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生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没错,我们都看到了!你们和鼠妖勾结,才是邪魔!”
“你那个鼠爹都死了,你还不快滚?还在这里唧唧歪歪的,等下看你人头落地还能怎么猖狂!”
韩勇探身一看,就见城下刚刚还躲在城门后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百姓脸上的惊惧一扫而空,眼中浮现扬眉吐气的痛快。三位仙长强力手段给予了他们中气十足的叫骂的底气,此时七嘴八舌大声叫骂好不痛快。
乐景一字不漏把身后的声援声尽收耳底,笑道:“到底谁正谁邪,看起来百姓心目中有杆秤。”
乌铁轻蔑瞪了那些大放厥词的小虫子一眼,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一定要让把他们剁碎了喂狗!
他收起心中翻滚的怒意,阴沉着脸恶狠狠刮了他们一眼,眼珠一转,又若无其事笑道:
“大家都误会了,某这次来其实是奉王令,我们大汗慈悲,听闻有百姓受妖族蹂躏,民不聊生,因此伤怀不已,特派某率大军前来保护北荒百姓。某来此,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两族友好!还请诸位给个方便,不要让我为难,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城中百姓都为此人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功力而惊呆了。
乐景挑了挑眉,没想到此人脸厚心黑、能屈能伸,还算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位极人臣。
“少废话!”苏简横剑护在胸前,“你要战,那就战!”
乌铁反而有些迟疑了。
他原先以为三人已经是强攻之末,可是眼下来看好像并非如此。
他们虽然伤口很多,但是气息稳定,下盘很稳,态度强硬,看起来似乎还有余力……
他紧张的盯着乐景的一举一动,大脑飞速盘算,身下的骏马喷了喷鼻子,马蹄轻响,身后几千残兵安静的宛若幽灵,于无声寂静中沉默凝望。
他们本来也算不上是人。
只要是人,就会怕死,战场上可容不下胆小鬼。
所以临走前,仙师把他们都炼成了傀儡。不怕伤痛、悍不畏死、令行禁止、冷酷无情的傀儡,才是最优秀,最铁血,最忠诚的超级士兵。
有这样的士兵们在,他未必会输。
身后的傀儡士兵给了乌铁些许底气,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醒,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这两个少年未免话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