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璋的一番话换来满堂寂静。
乐景心下微微叹息。
周德璋虽然看得长远, 但是他却也只是担忧鸦片侵占良田,导致粮食不足,动摇国家根基。他根本没有从本质上认识到鸦片所带来的健康危害。
这也代表了当时的知识分子对鸦片的认知。很多人把鸦片当做药物,甚至认为能够强身健体。
在起初, 英国商人用鸦片敲开了华夏的国门获取暴利, 因此大量白银外流。但是华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就有很多“聪明人”告诉皇帝, 我们要大力发展鸦片本土化, 让百姓们种鸦片,打破英商对鸦片的垄断,让百姓吸上低价鸦片, 还能给国家创造大量税收, 充盈国库。并且这些“聪明人”还说, 后续可以通过对鸦片征重税, 让穷人戒烟富人少吸烟, 从而达到不禁而禁的目的。
于是大清就有了两种烟, 洋药和土药。为了“量中华之物力, 结友邦之欢心”, 也是为了干掉太平天国的那些泥腿子维护爱新觉罗千秋万代的统治,皇帝就开始号召臣民们吸自家种的土药, 这是爱国的表现呢!
于是林公的虎门销烟销的就是外国的走私烟, 林公本身是不反对吸烟的, 他反对的是吸外国烟, 这样会造成白银外流,让国家变穷。对于林公而言,吸烟是一个经济问题。所以他支持民众吸土烟, 因为“内地自相流通,如人一身血脉贯注, 何碍之有?”这也是当时很多知识分子对鸦片的看法,他们认为百姓吸食土生土长的鸦片会中和鸦片的毒性,对人体无碍。
后人也不必多加苛责林公,只能说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当任何事物成为了某些人的钱袋子后,那么社会对这件事物定下的性质就会变得暧昧扭曲起来,甚至法律都会为其做出让步。归根到底不过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罢了。
哪怕在民国,鸦片也是个会动摇国本的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和民生问题。例如,如今云南的年收入约为1100万银元,其中鸦片收入804万银元。
鸦片被各省军阀视做了钱袋子。如今统治四川的军阀就规定了:农民如果只种粮食不种鸦片,那么种一年粮食交三年的税,但是如果种烟的话就交一年的税……如果第三年农民还是只种粮食不种烟,那农民就要交七年的税。
川军也因此有了一个响亮的称号——“双枪军”,即一手火枪一手烟枪。若不是后来川军靠“壮士出川”在抗战中血战到底证明了他们的血性与勇猛,川军会一直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抬不起头来。
也正是因为百姓都荒废了土地改种鸦片,民国才会每隔几年都会发生“大饥人相食”的惨剧。
直到几十年后,那股红色的潮流席卷中华大地,那些开创了中华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泥腿子抵抗住了钱袋子的诱惑,一刀切去了鸦片和妓女这两个毒瘤,才让华夏的民主真正站了起来。
乐景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明白,鸦片问题是时代问题,不是单纯的人力就能解决掉的。
所以此情此景下,尽管不甘,他能做的也唯有沉默。
在安静的房间里郑宜梁的一声轻叹格外清晰:“君玉啊,别想了,这件事不是我们能解决的,就算大总统也解决不了。”他颓唐地苦笑一声,“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以身殉国谢罪了。”
周德璋沉默几秒钟,然后勉力抬起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瞧我,没事说这些干什么?倒是惹得大家都不痛快了,是我的错,还望两位原谅则个。”
乐景摇头笑道:“周公忧国忧民何错之有,只是我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文章尽可能地传达我们的思想了。”
郑宜梁连忙点头附和道:“对极,对极,我就不说了,君玉你怎么也是个大作家,你的文章总有很多人响应,你可以用自己的文章来呼吁禁烟呀!”
周德璋在心里叹息,他明白这不过是好友在安慰他罢了。鸦片问题不是他写几篇文章就能解决的——他以往也写过很多文章表达自己的禁烟主张,也的确在报纸上引发过很多讨论,但是也仅限于“讨论”了。
在郑宜梁和乐景不约而同的转移话题活跃气氛的努力下,几人间的气氛明面上也终于摆脱了刚才的消沉,重新变得和乐融融起来,只是内在的暗潮汹涌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边,地上冒着蒸腾的暑气,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郑宜梁哪怕已经坐上了回家的黄包车上,也挡不住全身的汗意。他满头大汗用手给自己扇风,暗骂这见鬼的天气。
坐在一旁的周德璋忍不住跟郑宜梁提及了李景然:“我观此子,非池中物。”
郑宜梁白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他的脑海中又想起少年长身而立站在前厅,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模样,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也不知是哪家养出了这妖孽,我要是他父亲恐怕做梦都会笑醒。”
周德璋陷入沉思,“李姓是大姓,不好说啊。”李景然也只是说他是离家过来游学见世面的,具体的家庭背景之类的他闭口不谈,他们又不好打听。但是观其言谈风度,一看就知道家里非富即贵。也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养出李景然般格局和才华并存的孩子。
郑宜梁满不在乎回答:“不管他家里有什么背景,和我们相交的也是李景然而不是他家里,想那么多干什么?”
周德璋愣了一下,想了想正是这个理,倒是他着相了。不拘李景然什么家庭出身,他的脾性与才华都对了他们的胃口。虽然李景然年岁比他们小很多,但是他和郑宜梁都不是迂腐的人,都觉得李景然是个不错的朋友人选,内心深处都倾向于和他打好关系的。
……
乐景丝毫不知那两人在回去的路上对他做出的评价,在那两人离去后,他便站在廊下,盯着浩然晴空,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自他从这个时代醒来的那一刻,就和鸦片结下了莫大的因缘,鸦片也给他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直到现在,他夜晚仍是手脚发凉,稍微运动一下便喘的厉害。没有人比他再清楚不过鸦片会对健康造成的危害了。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他之前虽然告诉周德璋可以攥文传达自己的思想,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有多么杯水车薪。鸦片问题比妓女问题面临的阻力更大。
要解决鸦片这个顽疾,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事还是需要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