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原还记得, 他曾经和齐铭瑄提过另一个徒弟的事,当时齐铭瑄也有要帮他找人的意思, 现在人在御书房, 是帮他找到人了吗?
保持原有半躬身的姿势不变, 贺原看着不远处的青年出神。
青年一身绯色朝服, 身姿如玉,和初见时相比,气色好了不少, 病容消失, 越发显得人丰神俊朗。
“老师?”齐铭瑄疑惑出声。
恍然回神,贺原径直站起,问:“这位是?”
“这是黎舒,正好老师您来了, ”齐铭瑄转身给两人介绍,“子舒,这位就是我经常和你提起的老师, 竹山居士贺原贺先生。”
“先生好。”两手平举至额前, 黎舒弯腰行礼。
对有大学问且品行高洁, 诸如贺先生这样的人, 黎舒一向会给予最大的尊重。
“好……”看着已经脱离稚气,变得成熟稳重的青年,贺原眼眶微微湿润,平缓了下呼吸,才道, “当年离去后,你过得可还好?”
他知道小弟子的身份不一般,也猜到小弟子在家里的日子可能很艰难,只是没想到,小弟子出身如此不凡。
他对黎舒这个名字有所耳闻,盖因黎舒这半年来名声着实大,哪怕他不去刻意了解,也能通过从旁人嘴里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大致真相来。
左相黎城唯一的嫡子,先皇钦点的状元,极得先皇看中,入朝为官不过半载,已大大小小办完过不少案子。
且,这些案子都完成的非常漂亮,让人挑不出丁点错来。贺原曾对齐铭瑄感叹,说这是一个手段不凡的男人,若双方有一天站在了对立面,黎舒绝对会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
后来黎舒和左相府撕破脸皮,他过去在黎府的遭遇传遍大街小巷,贺原听到后也是一阵唏嘘,虎毒尚且不食子,这黎城该是有多硬的心肠才会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知道小徒弟的真实身份,回想起三年前两人师徒相称的日子,贺原看向黎舒的目光里多了分心疼和赞赏。
心疼是为了小徒弟这些年的遭遇,赞赏是为小徒弟这些年的成就。生于这样一个家庭,还能不缀学业,一举拿下魁首,不被过去束缚,可见是一个心性坚韧之人。
贺原心中全是找到小徒弟的喜悦,连一旁站着的另一个徒弟都忽视了。
“劳先生挂念,一切都好。”
怎么回事?齐铭瑄被老者和黎舒的态度弄懵了,子舒和老师不是第一次见面吗?怎么老师会问这样的问题?
“老师,您和子舒认识?”
贺原比他还诧异:“难道不是你专门将人带来见我的?”
没有啊,齐铭瑄对老师的态度一头雾水,他是想找个机会将两人介绍给对方,可那并不是现在啊。
“我只是召子舒前来议事,刚好老师您这个时候来了。”
“这倒是歪打正着了。”看情况他这两个徒弟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对,应该只是齐铭瑄单方面不知道,他这小徒弟看起来并不像毫不知情的样子。
“老师的意思是……”齐铭瑄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位,便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三年前隐居时在芸山收的弟子。他当时用了别名,唤景然,没想到竟是大名鼎鼎的黎大人。”
果然,不好的预感成真了,黎舒当真成了老师的小徒弟,他的小师弟。
“不过,当年的景然并没有行完整的拜师礼,只能算个记名弟子,和你这种正经行了拜师礼的弟子是不一样的。”
当年两人都用的假身份,两人心中都有别的顾忌,再加上山上条件不允许,便没有按照正式流程行拜师礼,只是走了个简化流程。
黎舒有原主记忆,知道原主离开时隔着紧闭的门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而后毅然又决然的背着行囊离开。他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看到,在他离去后不久,那扇一直不肯对他打开的大门被人从里推开,老者站在门内,目送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
原主一直记得这位恩师,记得在山中清贫却快乐的日子,这是他仅有的美好记忆之一,被他一直小心翼翼藏在内心深处,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两人同在京城,却每次都能完美错过,当真是没有缘分。
贺原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等这些事都告一段落,便去寻一寻你。”
至于寻到人之后是默默看一眼就离开还是上前相认,便要看具体情况了。
贺原想过种种两人再次见面时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唯独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猝不及防情况下发生,可以说,两人的重逢,完全是一场意外,一场让人惊喜的意外。
对贺原来说是喜大于惊,对齐铭瑄来说就是惊大于喜了。
他有心帮老师寻一寻这位小师弟,当时想着,若这位小师弟品行学识不错,就将人调到京城来,了却老师的一桩心愿。
解决掉大皇子和四皇子之后,他有派人去芸山寻那人踪迹,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很多痕迹都被时间湮灭,他派去的人至今都没什么所获。
知道那小弟子可能改了姓名换了身份,他让人往芸山周边查,重点查三年前去过芸山的人,年纪大概十六、七左右,身体不太好,随行的还有一个老大夫。
命令发下去还没过几天,那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边已经让两人在阴差阳错之下直接遇到了。
“老师是说,子舒便是您在芸山收的徒弟?”齐铭瑄再次确认。
“老头子我是年纪大了,但还没老眼昏花到认不出人的地步来!”贺原语气略略提高,显然是不满意齐铭瑄的问题,转眼看到黎舒,语气又平和下来,半是感慨的说,“倒是景然,不,子舒,这三年来变化很大。”
当年还是个略有些阴郁的少年,如今已长成翩翩君子了。眉眼间的郁色消失殆尽,更凸显出那一副好相貌来。
“老夫曾经断言,子舒的未来必定可期,子舒,你没让老师失望。”贺原看着时隔多日重新见到的小弟子,眼里全是欣慰之色。
“承蒙老师当年的教诲。”黎舒再次行礼,这一礼,是替原主还的,若没有眼前的老人,原主怎么可能仅仅凭着自学一场就中了举人,老人脾气不大好,学识确是实打实的。
这可是名动天下的竹山居士,是虽万金亦不收徒的贺原先生,原主能拜入他门下,当真是运气极好。
“是你自己争气,你的事我都有所耳闻,你处理的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老师寻回小徒弟,倒是对朕这个大弟子不闻不问了?”齐铭瑄故意用被伤了心的声音说道。
可不是,贺原这个时候来御书房,定然是有正事的,这事还不会小,否则他不会亲自跑这么一趟。可从进门到现在,贺原的全副心神都落在黎舒身上,半点没有说正事的打算。
“看看,看看,这么大人了,还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呀醋,要老头子我说啊,子舒可比你,沉稳的多。”也不知他这小徒弟一步步走到今天,吃了多少苦。
“是是是,”齐铭瑄告饶,“子舒确实比朕优秀,老师这次来,所谓何事?”
“我没打扰你们谈正事吧?”这个时间,齐铭瑄把黎舒留在御书房,肯定是有事要说的。
“没有,朕正和子舒说起赈灾一事,正巧老师来了,老师,坐。”
黎舒诧异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还会一本正经说谎,齐铭瑄面不改色受了,和贺原说起受灾地的情况来。
京中大乱,自然顾不上外界情况,大皇子四皇子忙着争权夺利,哪管旁人死活。虽然先皇派了人下去赈灾,可他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京城里的事都顾不上,灾区的事更不用说。
“这件事确实要尽快解决,你心中可是有了人选?”贺原摸着长须,他来找齐铭瑄也是为了这件事,民,乃是一个国家的根本,万不能放任不管。
“是有了人选,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堪此重任了。”
赈灾这件事看起来简单,但里面触碰到的利益太多了,地方官员,乡绅豪商……要将赈灾的事落实到底,这些曾经伸了不该伸的手的人,都得被清算。
这件差事做好了就是通天梯,一步登天不在话下,同样的,这件事也伴随着极大的风险,稍有不胜便会尸骨无存。
所以,这也是一桩极其危险的差事,领这桩差事的人心性能力都要绝佳,手段要狠,对他人狠对自己更要狠。
“你心中的人选,可是子舒?”贺原问。
他不是突发奇想才有这么一问,而是根据眼下的情形猜出来的。下朝后,齐铭瑄将黎舒单独召来应该是为了给他委派任务,再加上齐铭瑄自己所说,他在和黎舒商量受灾地的事,想来就是为此了。
齐铭瑄哪想到自己随意找到的一个借口会让老师有如此想法,扭头见黎舒正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眼中询问之色明显。
当真是有口难辨。
对小徒弟如此被看中,贺原心中是骄傲的,只是要去完成这样的任务,他心里难免担心,这孩子从入官场起,做的都是不讨好的差事,虽然晋升快,却树敌颇多,长此以往,必定是对他自己极为不利的。
到底是自己的弟子,别人不心疼他却是要心疼的。想到这,他用略带责怪的目光看了新君一眼。
“老师,您想什么呢?”莫名被瞪了一眼,齐铭瑄也很无奈,赶紧解释,“领这桩差事的另有其人,不是子舒。”
若真将子舒派出去,不说老师,最先受不了的,就是他自己。
以前是没办法,只能看着子舒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现在说什么他也不会让青年做那么危险的事了。有他在,青年不需要靠那种办法往上攀升。
“不是子舒,那还能是何人,事关重大,你可不能在这时候犯浑。”贺原一脸严肃地说。
虽然不想刚认回的小徒弟以身涉险,贺原更不愿意看到万千黎民受苦,现今朝堂混乱,能用的官员不多,除去黎舒,贺原再找不到适合的人选,这也是他觉得齐铭瑄会派黎舒出去的理由之一。
“说起来,这人的名字老师应当听说过,此人姓余,唤容修,是与子舒同榜的榜眼,现在翰林院任职。”
原来是想派余容修去做这件事,黎舒垂眸,掩去眼中的笑意。找他前来,想来是怕这件事会惹他不高兴吧。
圣旨于当天下午送到翰林院,同当年的黎舒一样,余容修连升两级,在同僚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收拾好行囊,离开了这个工作大半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