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季朝云安排的居所就在邻近一条枝杈上,与原先的树屋离得不远。阿封很快将季朝云带到了地方,刚推开门,却见老族长正坐在里面。阿封忙朝老族长躬身行礼:族长爷爷。老族长笑着一摆手:阿易先出去吧,我与朝云说说话。我不是阿易阿封小声嘟囔一句,转身离开了。季朝云目送他离开,合上房门,走到老族长身边:族长找我有事?手伸出来,给你个好东西。老族长探入怀中翻找片刻,取出一对树藤编织的镯子。他拉过季朝云的手,将其中一枚带到他的手腕上,道,此物使用榕树藤编织而成,带有咱们榕树族守护树灵的力量,可庇佑有情人终成眷属,相守一生的。季朝云神色一僵。那树藤编织得格外精巧,深色树藤系在季朝云手腕上,衬得手腕愈发纤细白皙。可季朝云却觉得此物仿若有千斤重,压在他心口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族长,其实我们老族长没在意他的话,他牵起季朝云的手,来回打量,越看越满意:原本应该等到两日后,你们在榕树下礼成时再给你的,可我等不及。这另一枚也给你,到时候你亲手给你夫君戴上,可好?老族长将另一枚镯子塞进了季朝云手中,自顾自道:此物通常由父母长辈赠予,我这里一共就两对,一对给了阿荀,另一对啊,一直为你留着。榕树族传说,只要两人戴上了此物,便是被树灵系紧了缘分,永远也不会再分开季朝云猛地抽出手。老族长疑惑地抬眼看他:怎么了?季朝云看着老族长那张憔悴苍老的脸,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妖族能长久维持年轻模样,可寿数有限,当妖丹开始衰竭后,会衰老得比凡人还快。他与老族长只是短短五年不见,对方却已变得他几乎快要认不出。季朝云移开目光,低声道: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这样啊。老族长理解地点点头,温和道,这几日要忙成婚之礼,的确会累一些。你赶紧歇下,我不打扰你了。族长无妨。老族长轻声打断他,我就是给你送这东西来,现在东西送到,我便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他说完,没等季朝云在说什么,自顾自柱着竹杖出了房门。房门被重新合上,季朝云孤身站立原处,垂眸看不清神情。须臾,他解下被老族长戴在手腕上的镯子,与手中另外一枚一起放回桌案。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他熄灭了屋中的灵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床榻,合衣躺下。季朝云蜷缩着身体,视线移向窗外。透过窗柩与榕树茂密的枝叶,恰好可以看见他原先所住的那间树屋。远处那间树屋的灵灯彻夜未熄,季朝云一动不动,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整夜。.因为榕树族新人成婚前不可见面,余下两日,季朝云没有见过凤祁。很快到了成婚当日。这日清晨,季朝云一大早便被族人叫起来穿衣打扮,然后再被人带去榕树下。榕树下已经彻底变了模样。草地上百花盛开,花团锦簇的小路一直通向榕树之下。榕树垂下的那无数茎须上也挂满了鲜花,混杂着百花浓郁的清香,花瓣纷纷扬扬被风吹落。凤祁站在那条小路的尽头,神情自然,触及季朝云的目光时,甚至还对他轻轻笑了一下。仿佛那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说服族人将婚服换成与季朝云相似的正常制式。那大红婚服穿在他身上,勾勒得身形挺拔修长,格外出众。季朝云从未见过能将红色穿得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得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凤祁是那种永远不会湮灭于众的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何打扮,他总是最耀眼的一位,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季朝云被人牵引着走过长长的小路,来到凤祁面前。凤祁始终认真注视着他,一刻也不曾移开目光。你真好看。凤祁轻轻道。他朝季朝云抬起手,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脸。却被季朝云偏头躲开了。凤祁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成婚之礼正式开始,主持仪式的司礼站在前方不知说些什么,季朝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凤祁就在他身边,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可他却觉得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的遥远。不知过去多久,司礼的讲话声忽然停了下来。季朝云后知后觉抬起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身旁不知是哪位族人小声提醒道:新人该拜榕树了。榕树族的成婚之礼在榕树下举行,新人要对榕树俯身三拜,才算礼成。拜榕树季朝云仰头看向榕树高大的树冠,树上榕果泛起晶莹的光芒,妆点在茎须上的花瓣飘落在他们身旁,一双双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等待他接下来的反应。二人身旁不远处,老族长坐在藤椅上,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这不是真的。只是做做样子,不是真的。季朝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收回目光,屈膝跪下。一拜。二人同时俯身。二拜。季朝云闭上眼,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起来。三拜。负责司礼的族人呼完三拜,可榕树下那两人都没有动。凤祁偏头看向季朝云,后者脊背挺得笔直,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凤祁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正想开口叫停,季朝云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起身。?季朝云眼眶通红,不由分说拉起凤祁往外走: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与我过来。榕树族从没遇到过新人在仪式上忽然逃走,一时间竟乱了阵脚,就连季朝云拉着凤祁穿过人群离开都忘记去拦。慌乱中,唯有老族长拉住季荀,慢慢悠悠道:让他们去嘛。年轻人,把话说开了就好,别打扰他们。季荀一怔:爷爷,您这是何意?什么何意?老族长茫然地抬头看他,又偏头看了看慌乱的人群,恼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吉时马上就要到了,还不赶紧准备好?第46章季朝云拉着凤祁一直朝后山走去。眼见已经彻底离开人群, 凤祁轻笑着开口:你这是要带我私奔去吗?季朝云脚步猝然一顿。他没有回头,凤祁只觉得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冷得透骨,指尖苍白得几乎没有丝毫血色。凤祁叹息着摇摇头, 将对方的手掰开, 再握进掌心: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若你不接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就好了,何必与自己为难?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季朝云抽出手, 声音低哑,你做得到吗?凤祁苦笑一声:我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季朝云指尖颤了颤,仿佛被一把尖刀刺进心口, 他被那痛处一点一点凌迟着, 就连呼吸都能牵扯出剧痛。凤祁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轻轻问:你想与我说什么?季朝云嘴唇紧抿, 一句话也说不出。凤祁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此事是我不对。过了许久,季朝云哑声道, 我们今天只是在做戏, 明日我会向树爷爷辞行。功德的事你不必再帮我,等离开了榕树族,你便回书院去吧。凤祁眯起眼睛:你赶我走?季朝云闭上眼, 声音轻轻发颤:等回书院后, 我会向督察殿提请更换弟子院,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凤祁的神情凝了下来: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回答我季朝云,你觉得躲着我, 我们就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季朝云没有回答。凤祁掰过他的肩膀,低头看着对方低垂的、通红的眼睛:你若真的这么想, 为何不敢看我?又为何这么难过?晚了,朝云。我们相识这几个月,你有无数机会推开我,可你没有。你觉得只要躲着我,我就能忘了你?凤祁轻嘲一笑,季朝云,三百年了,你忘记过凤霄吗?季朝云的身体重重颤抖一下。你遇到凤霄那年,比我现在的年纪还小吧。凤祁道,当年的你都能够这么义无反顾,凭什么觉得我不行?你能等得起三百年,凭什么觉得我等不起。他放柔了声音,轻轻道:多奇怪,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好像冥冥之中被人推了一把。它告诉我要去你身边,陪着你,守着你,护着你。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留在书院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季朝云肩膀轻轻颤动,眼眶酸涩,眼前模糊一片。我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我,没关系的,我能等。凤祁温声道,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那家伙与你相识三个月,便让你等了三百年,我等等你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我季朝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会有结果的,我根本你如果想说你对我根本没有一点感觉,我是不会信的。凤祁叹了口气,温柔地揉了揉季朝云的脑袋,想了足足两天要怎么与我一刀两断,你的最终表现就是这样?连装都不会装,没见过比你更傻的龙。你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可这哪里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一直在纠缠你。凤祁的手缓慢下移,握住季朝云冰冷的双手,他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在我这里,我的小龙一点错也没有。别难受了,你要实在不开心这个给你。凤祁摘下手链,系在季朝云手腕上:用鞭子就抽我一顿,解解气。我以前打过你,你现在打回来,好不好?季朝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他明明才该是觉得委屈的那个人,却反倒来安慰他,怕他难受。可凤祁越待他好,他心里便越觉得难受。三百年前那段过往是真的,中间三百年的等待是真的,来书院后这几个月相处也是真的,他心中明明有别人,却仍然不受控制地被这个人吸引。他从未察觉到这些,直到两天前的那天夜里,那个将落未落的亲吻。那夜凤祁的态度,将他一直以来不愿去想,不敢去想的事情揭示于天光之下。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季朝云深深埋着头,浑身止不住颤抖,紧咬着下唇泄出几声哽咽。怎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凤祁一下被他眼泪吓蒙了,难得有些手忙脚乱,想抱他又不敢,试探地扶住他的肩膀,别这样,别这样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是你的错,别哭。凤二殿下没经历这种情形,连哄人也不会哄,乱七八糟安慰了一堆话,把人哄得越哭越凶。季朝云此生也从未有过这般极致的发泄,与凤霄分别时没有,被逐出龙族时没有,前世意外丧命也没有。他浑身脱力地发着抖,很快就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慢慢跪坐在地。他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进草地里。凤祁从未见过季朝云这般模样,只觉得这比拿鞭子抽他还疼。他顾不得会不会再刺激到这人,蹲下身小心把人搂紧怀里,按住季朝云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想揍我,你就是想要我的命。凤祁叹了口气,只觉自己真是被这人吃得死死的,闭着眼自暴自弃道:哭吧,哭痛快了就别再难过了。可惜季朝云最终也没能哭个痛快,没过一会儿,凤祁便听见远处有脚步声急促赶来。他们从成婚之礼上逃出来,族人自然会追过来。凤祁不想叫人看见季朝云现在的样子,季朝云多半也不希望别人看见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他思忖片刻,手臂搂住季朝云的腰身,腾空而起。二人稳稳落在树枝上。季朝云也感觉到有人接近,但他先前哭得太凶了,一时间还止不住,只能用力抓着凤祁的衣袖,把头深深的埋下去,竭力抑制着轻轻的抽噎。不一会儿,几名族人出现在视野之中。那几人神情急切,却并不像是在找人的模样,他们快步朝前走去,很快消失丛林之间。凤祁直觉感到有些异样,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个方向季朝云从凤祁衣襟里露出通红的眼睛和小半张脸,轻声道。凤祁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婚服已被哭湿了大片,用衣袖擦了擦对方脸上的眼泪:怎么了?季朝云往后躲了一下,自己揉了揉眼睛:我记得,从那边的出口离开榕树族,就是那座荒山。那座原本浓雾笼罩,如今却雾气消散,险峻万分的荒山。自家小龙还没哄好,凤祁实在不想在这时候管别的事。可榕树族对季朝云有恩,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他心里同样不会好受。凤祁低下头,询问道:回去问问?季朝云点点头:嗯。可你这样子季朝云平时从未这样哭过,一哭就哭个狠的。此刻好不容易止住了,可眼睫上还挂着水珠,一双眼睛又红又润,兔子似的,看上去格外可怜。凤祁心浮气躁地移开目光,定了定心神:我帮你用法术遮一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