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清了清嗓子,故作声音沙哑地道:“……昨晚上的火炕也太热了,我嗓子快疼死了。”
高铭这么一说,其他人头发都快吓得竖起来了,就指望高铭呢,他嗓子哑了不能说话,那还了得,赶紧有人喊道:“水,茶水!”
又有人喊道:“张御医,安大夫,快给高大人看看嗓子!”
高铭捂着脖子摇头,嗓音低沉地道:“不用了,来不及了,就这样吧。没关系,我就是嗓子出血,也会完成这次使命。”
众人揪心地看高铭,心里默念,高大人,您千万坚持住啊。
花荣附在高铭耳旁低声问,“真的没事吗?”
“没事,闲着逗逗他们。”高铭对花荣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
王黼在一旁看他俩,心想道,你俩要是不住一屋,可能也不用上火了吧。
同时也捏了把汗,一会就要见辽国皇帝了,减免岁币的话可怎么说出口。
他就凑过去问高铭,“怎么跟辽帝传达官家的意思,高大人想必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谁知高铭摇头,“还没想好,随即应变罢。”
王黼捂脸,怕是要完啊。
高铭噙着一丝冷笑看王黼,现在捂脸还太早,有你哭的时候。
——
辽国按照以往的接待规格,派人去宋国使馆门口接他们入宫。
辽国宫殿的建筑风格尽显大国的巍峨庄严,甚是雄伟,但同时,也能看出似是许久没有修缮,有些陈旧,就像他们的国家一样。
高铭等人稍等片刻,就被请了进入正殿。
就见这殿内布置陈设,完全是宋唐风格,除了辽主跟王公大臣们衣着打扮是个契丹模样外,几乎不见任何塞外游牧民族的风格,可见汉化的厉害。
不过也不意外,辽国国力稳定后,过了快二百年了,不说跟清廷后期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差不了多少,只是一群穿着本民族衣衫的外族人,行汉家事。
并且辽国最近十几年竟然开始以继承了唐朝的衣钵的中原正统自居,科举都办起来了,反倒视南朝的宋国为不归向正统的抵抗派。
高铭抬头,见一个体格强壮的中年男人,想来就是辽主耶律延禧,坐在宝座上,下面站着一溜的髡发契丹贵族,耶律大石也在其中。
高铭拿着使节杖,双手呈上国书,带着使团成员对辽主行了拜礼。
耶律延禧仔细地看了国书,发现措辞等都没毛病,才叫高铭等人都平身,语气充满了责怪,“朕在宫内等你们不来,去了捺钵回来,你们竟然还未到。朕都想好了,若是今天你们再不来,干脆就回去吧,叫宋国另外派一队使节来。”
高铭拱手做汉礼,朗声道:“陛下明鉴,之所以延误,是因为女真半路劫掠,将我和副使花荣掳去,将副使王黼惊吓至瘫,直到昨天,我才千辛万苦的回到了上京了,今日便来面见陛下。”
耶律延禧似乎就在等这句话,“既然如此,朕有意请宋国协辽剿灭那群女真人。考虑到宋国不能入辽作战,只做岁币供养即可。”
果然来了,这就是耶律大石说的辽国皇帝有意增加岁币,只是没想到耶律延禧会以女真人掳劫宋国使臣为借口增加岁币。
高铭装出惊愕的样子,“陛下何出此言?我们被女真掳劫不假,但却是发生在辽国国土上的事情,辽国理应保护宋使安全,结果发生这样的掳劫事件,说什么也轮不到宋国出钱增加安保。
再者,宋国为了这三十万的岁币已经掏空了家底,今年的岁币也是很艰难才凑齐的,若是再增加岁币,我们实在无力支付。
最后,一个小小的女真,在大辽百万铁骑下,覆灭指日可待,大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剿灭,何必再耗费兄弟之国的财力?”
高铭说了一串,总结起来就是:你们的错,我们没钱,大辽能行哒。
耶律延禧被噎得不做声,这时候一个契丹贵族男子站出来,对高铭笑道:“既是兄弟国,兄弟家出了强盗,可惜一时刀剑不快,出一笔钱替兄弟买磨刀石,总可以吧?”
这个男子,高铭判断就是辽国的大祸患萧奉先。
此人在破坏辽国上做出的最杰出的贡献就是,当初阿骨打不给耶律延禧跳舞,周围人都说砍了这个不听话的,但是萧奉先出来劝皇帝消气,就这么把阿骨打放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金国崛起。
耶律延禧觉得萧奉先的比喻不错,不停地点头。
而宋国使团的人则紧张地看高铭,就听高铭道:“若是有钱,自然资助,但是忍心叫兄弟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的为自己买磨刀石吗?
宋国近年来,内部匪盗不断,王庆、田虎、方腊等占据州府叛乱者此起彼伏,方腊占据二十六州府,是女真如今占据辽国州府数的一半,这还仅是方腊一家。为了平定他的叛乱,不知耗费了多少银子。如此拮据的情况下,今年我们依然凑齐了给予兄弟国的岁币。
陛下,若是再加大索取,我们真的无力应付,难道您真的想赶尽杀绝,将兄弟国逼上绝路吗?”
一句话,兄弟家也没余粮。
卖惨,就是卖惨。
萧奉先不信高铭这套,“据我所知,在边境宋国通过卖给我大辽的货物,最多一年都能赚上八十万两,而岁币不过三十万两,如今才叫你们多送岁币,已经仁至义尽。”
说到两国边贸,宋国的确是获益方,高铭苦着脸道:“可惜啊,那些钱都叫奸商赚了,国富民穷便是这样了。其实,我们皇帝陛下正愁明年的岁币供应,如果不能减免一些,怕是凑不成了。”
耶律延禧正想增加岁币,却听到宋国想减免岁币,正好与他的想法向左,本来就没钱,竟然还没进项了,不禁沉着脸道:“哼,不如我国多派些人去东京敲定减免的数额?”
隐含的意思便是,不行就兵临东京城下。
威胁的意味很浓了,宋国使团中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虎口拔牙,就是病虎也不行啊。
剩下没绝望闭眼的,都瞪着王黼,毕竟这个损主意就是他出的。
气氛剑拔弩张,耶律大石在心中长长叹息,这样的话,岂不是将宋国彻底推向金国了么。
为什么大辽的命运如此多舛,奸臣辈出,昏君不断……
高铭本来就跟金国可能达成了什么勾当,如此一来,他更加义无反顾了。
就在耶律大石绝望的时候,就听高铭啊的大叫了一声,“我明白了!”,声音之大,吓了周围人一跳。
就见他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脑门,接着大声道:“陛下,如果辽军南下,必备女真人逮住机会进攻,叫辽国两线作战,将辽国推向最危险的边缘。增加岁币,如果是陛下的想法,还请三思。如果某个臣子的建议,此人真是其心可诛,意在挑起宋辽两国的矛盾,叫女真人坐收渔利。”
高铭话音一落,众契丹人都看向萧奉先。
萧奉先一时十分被动,立即道:“陛下,不可听这南朝人胡言。”
高铭一见萧奉先的表现,心中就有底儿了,太好了,果然辽帝的增加岁币的想法也是受人唆使,这样的话,就有他发挥的余地了。
“不是我胡言,因为十分凑巧,我们宋国也有人同时劝皇帝减免岁币,一个增加,一个减免,针尖对麦芒,还能不打起来?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怎么会这么凑巧?这莫不是女真人的布局?”说到此处,高铭突然转身,对王黼道:“你说,你向官家提出减免对辽的岁币,是不是收了女真的好处?意在挑起两国战争,叫女真得利?”
言而言之,都是敌对势力的大阴谋!
王黼大惊失色,“高铭,你别诬陷好人!”
高铭心中早有主意,这个王黼必须得收拾掉,不光因为他是奸臣,还因为他原本会支持联金灭辽的政策,酿成大祸。
必须剥夺他对国策的话语权。
“我诬陷好人?那个在路上收的高丽女细作,在你帐中那么多日,怎么不去别人那里?你们以前是不是就认识?”高铭指着王黼道:“她装作汉女毫无破绽,难道就不能进入汴梁见你吗?啊,我知道了,女真去年不光派出了马植,还派出了女细作韩珠儿,只是那马植没见到我,而那韩珠儿却见到了你!”
众人立即脑补了一出阴谋大戏,女真人恶毒的指定了挑起宋辽两国争端的阴谋,用美人计在宋国成功策反了王黼,叫他进献谗言。
至于辽国这边的萧奉先,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背地里受了另外人的鼓惑,谁说得准呢。
宫廷内,没事都要发挥脑洞玩阴谋论,何况现在事关两国未来的阴谋就摆在眼前?
辽宋双方的官员都展开了联想。
但作为一个以耶律氏萧氏贵族治国的国家,辽国围绕皇储的争斗越演越烈,皇长子耶律敖卢斡跟萧奉先的外甥耶律定都有各有支持者,各派贵族纷纷站队,有事没事都互相倾轧。
高铭要做的就是,将朝辽国政局的火药桶上,点燃一个导火索,剩下的就靠萧奉先的政敌去完成了。
这招在金国是绝对玩不起来的,因为女真人现在还很单纯,同心同德。
但按照辽国二百年斗争的水平,应该已经发展到了“凡是政敌同意的,我都要反对”的程度了。
萧奉先提出增加岁币,如今他有被女真利用的嫌疑,他的反对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站出来反对增加岁币。
这就叫做因地制宜,量身打造。
王黼怒道:“你含血喷人!”
“那你怎么解释,为何两国同时有人进言关于岁币增减的问题,意在挑起战争?”高铭停了一下,对萧奉先道:“抱歉,没有说你也跟金国暗通款曲的意思。”
萧奉先气炸了,你这不是就已经说了么?!分明指桑骂槐。
他忙对辽帝道:“陛下,您明鉴!”
辽国朝中对萧奉先提议增加岁币早有不满的人,此时纷纷站出来道:“陛下,此事确有蹊跷,从长计议为妙。”
宋国使臣说得没错,增加岁币,只会叫宋国不满,一旦辽宋开战,便宜了女真人。
有跟萧奉先不对付,支持皇长子耶律敖卢斡一派的人马,已经开始落井下石,帮他坐实罪名,装作好心地道:“萧大人,你仔细回想一下,是谁向你提的这个建议,此人极有可能是女真人的细作,请即刻将此人诛杀,及时止损!”
耶律大石也道:“陛下,请三思。”
耶律延禧倒不相信自己的大舅子会是女真的细作,但是宋国那边他就敲不准了,万一真是女真人的把戏,他还往里钻,岂不是显得很蠢。
“罢了!岁币一事先搁置,你们暂且回到使馆,改日有空,朕再与召见,退朝!”耶律延禧说罢,起身转入了后殿,萧奉先、耶律大石跟几个亲信忙跟了上去。
王黼不依不饶地对高铭怒道:“你在辽帝面前如此冤枉我,待回到东京……”
“待回到东京,你最好跟官家好好解释解释那个高丽细作的事,还有因为你的损主意,险些叫辽国发兵的事。”高铭朝他冷哼,根本不理他,大步迈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