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夜雨不绝, 窗外漆黑一片。
囚室里阴冷刺骨, 脸上、衣上,全是一层层的雨雾, 五脏六腑也像被冷水浸泡过似的,里外都透着一股腐朽的腥味,白玉倒在枯草上,双目映着窗外那一抹深黑, 死寂无波。
——记得这滋味, 记得自己的身份。
——否则我救你时, 你怎样, 我弃你时, 你便也还是那样。
哪样?
——爬尊主的床,杀剑宗, 再爬李兰泽的床,杀回咱无恶殿来。
——说你是野狗都是抬举的。
——婊*子。
这样?
还是……
——本来呀,剑宗上下都以为她纵使当时不死,醒来后, 肯定也是要去寻死的,哪里会想到……
——明知清白不存, 却还有脸苟活至今……
这样?……
大雨滂沱,那天,也像给人撕开了一样。
落这么多雨,是得有多少道口子啊?
囚室外, 昏黄的火光在严风中战栗,一串绿光幽微的佛珠躺在蓬乱的枯草堆上,光滑的珠面,也蒙着细密的雨,白玉挪过去,把佛珠拿起来,放在面前,一用力,拆开。
绳线断裂,佛珠七零八落溅落在地砖上,那仓促间的激响,震得人浑身发麻。白玉低头,把两颗佛珠抓起,塞入嘴里,要吞下时,脑海中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陈泊如,你为什么而活?
——很辛苦的,不是吗?
二十八年的疤痕,二十八年的偏见、歧视,二十八年的寥落、孤独……究竟是为什么而挨,为什么而存在?
——我不苦。
什么?
——爷爷说,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
——我喜欢我做的饭,喜欢我刻的字,喜欢在树下看云,在山上听风,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
——喜欢你。
——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也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
暴雨如注,白玉咬紧送进嘴里的手指,闭紧双眼,嚎啕大哭。
无休无止的呜咽,混入无边无际的雨,无边无际的风,白玉抠出那两颗佛珠,吐在血迹斑驳的地砖上,又继续往喉咙里抠,企图抠出那噬魂的汤药。
于是呜咽变作干呕,变作粗喘,粗喘又变作干呕,变作呜咽,痛哭……
***
这场雨是在次日辰时方停的。
葛岭昨夜带人去镜花水月外搜寻赵弗下落,无果,提心吊胆地复命后,又奉旨来牢中提人去碧水坪候审。
狱卒打开门时,一阵阴风自甬道外卷入,葛岭耷拉眼皮,冷瞅着蜷缩在墙角里的人。不过一日光景,原本水灵灵、又硬邦邦的一个人,竟像给抽干了骨血似的,干巴巴、软趴趴地倒在那儿,一丝生气也无。
葛岭想,或许是身而为男人的缘故,他竟有些怜香惜玉起来,手一招,示意底下人送上鲜美的饭菜、美酒,并亲自接过,端入室内。
白玉坐在墙角,脸藏在乱发里,一动不动。
葛岭弯腰把盛饭菜、酒壶的漆盘放在她面前,道:“吃点儿吧。”
最后一餐了。
白玉微微侧过脸来,垂眸往地上的饭菜瞥去一眼,出乎葛岭意料,她没有拒绝,腰板一直,端起碗筷便开始吃了。
葛岭扬眉,用古怪的眼神审度着她,缓缓道:“前天夜里,江寻云趁尊主不备,率人攻城,险些杀入正殿,昨日又派人送来消息,称要以你之血祭天,为惨死的六门亲眷偿命。”
说及此处,葛岭刻意停顿,蒙蒙光线里,白玉鼓胀的腮帮明显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又恢复如常。
葛岭越发惊奇,无声一哂,继续道:“信使说,如不是你为尊主鞍前马后,匡义盟不可能在外山陷落,六门亲眷不可能被我等所俘,前日夜里,如不是你假救济之名,行谋害之事,六门亲眷也不可能在你号令之下走入黄泉。究其实质,中原武林这场浩劫,皆是因你而起,如要平息,必须以你偿命。”
窗外很静,一丝风痕也无的静,白玉攥紧双箸,夹起一块五花肉送入嘴中,如若不闻地大口咀嚼。
葛岭盯着她下颌剧烈颤抖的肌肉,唇角一勾。
“前夜之战,殿中伤亡惨重,而六门士气高涨,一旦再度交锋,吃亏的必是我等。尊主无可奈何,只能先应下江寻云,命我今日带你前往碧水坪赴约。”
葛岭放缓声音,慈悲而刻毒:“你为尊主所效犬马之劳,殿中人人铭感五内,送你赴约,只是权宜之计。届时在碧水坪,一旦有合适时机,尊主必定设法助你脱离险境,我等亦随时待命,在所不辞……”
白玉一抹唇上油渍,把空掉的饭碗放下,拨开酒壶盖,提起来,仰头饮尽。
葛岭盯着她喝酒的动作,把话头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