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人声嘈杂,卖肉包的, 卖烧饼的, 卖糖油粑粑的,热热闹闹, 此起彼伏。白玉蒙着眼睛,等泪意渐渐褪下后,方忍着痛坐起来,正要去地上找衣服, 视线略过床边圆凳, 一愣。
午后秋阳微醺, 光影斑驳, 油漆光滑的红木圆凳上, 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干净的衣物,小至兜肚绫袜, 大至上衣下裳……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应俱全,正是白玉包袱里的另一套衣裳。
至于昨夜脱下的那些,已经杳无踪迹,白玉了然之后, 眼眶又一热,忙瞪大双眸, 看向别处。
心绪尚不及平复,屋外传来敲门声,小厮道:“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
白玉忙把床帐拉好, 躺回床上,应道:“进来。”
小厮应声推门而入,提着热气腾腾的一大桶水去了净室,把木桶里的洗澡水准备好后,又问白玉可还有其他需要。
白玉隔着湘色床帐望外面,道:“让你送水来的那位客官,在哪里?”
小厮笑道:“在隔壁屋里洗衣裳呢,刚刚小的想去帮忙,结果客官不肯,非要自个洗,连看都不给看!”端详着帐内模糊人影,又道,“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白玉脸上绯红,道:“没有,你去忙罢。”
小厮“诶”一声,麻溜地阖门而去。
白玉躺在床上,半晌之后,方慢慢起身,抱着圆凳上的一叠衣物去净室沐浴、更衣。
拾掇完毕,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白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把两丝鬓发挽了又挽,一支木簪调来调去,最后又凑近看一看细长秀美的柳眉,灿然生辉的桃眸……
屋门“咯吱”一声轻响,白玉一个激灵,忙把视线从铜镜里抽离。
转头,帘幔外,陈丑奴衣衫齐整,脸戴面具,左手抱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右手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纸袋,一抬胳膊把门关上后,垂眸走进内室里来,一盆衣服放在盆架上,一个纸袋放在圆桌上。
放完,转身又走。
白玉从绣墩上站起来,道:“等等。”
陈丑奴微微一怔,驻足在隔间帘幔边上。
白玉望着他被阳光漫射的背影,迟疑片刻,低声道:“你说‘娶我’的话……还作数不?”
陈丑奴显然一愕,转过头来,注视着光线里明媚又温顺的女人,沉默片刻:“不是‘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么?”
白玉自知理亏,便不与他对视,只道:“那你替我洗什么衣服?”
陈丑奴抿唇。
白玉终于看向他,带着审视,也带着期盼。陈丑奴默然迎着这一份注视,沉寂眼神渐渐炙热起来。
“你喜欢我吗?”
他突然这样问,这是白玉完全没想到的。
于是在短暂而又漫长的沉默中,白玉张口结舌,一个“喜欢”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望着陈丑奴那双深邃的眼,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喜欢与否、爱与否的问题。他在东屏深山里对她说过——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我不会和你分开。他在湖边山坳里伴着漫天萤火虫向她表白——我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你……而她,从来没有以言语、以承诺回馈过他——
我也爱你。
喜欢你。
想念你。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说过,面对失而复得的爱人,那两个字就像两块重如千钧的石头,沉甸甸地悬在喉咙里,怎么也提不上去。
于是,在这短暂也漫长的沉默后,陈丑奴也并没有等到什么结果,他走回圆桌边,坐下,指一指先前放在桌上的纸袋,岔开话题:“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玉如鲠在喉,看向那个浸着油渍的纸袋,没有动。
陈丑奴便道:“糖油粑粑,甜的。”
***
这一天,两人是晚饭后方退房的。
离开客栈,站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两人相顾无言,各自心底,皆有一片茫然和失意。
陈丑奴没有主动问是否还跟我一道回家,白玉也没有主动提是否陪你去灵山看看。两人牵着马,貌合神离地走在人海里,走过大街,穿过小巷,离开城门,踏上官道。
官道外,金乌西坠,余霞散绮,陈丑奴牵着缰绳,在金黄余晖里站定,转过身,对白玉道:“陪我去一趟灵山吧。”
白玉一震,对上他深黑的眼睛。暮风骤起,古道旁梧桐飒响,黄叶飘零,他鬓边的青丝也拂过面具,拂过眼睫,和纷纷扬扬的落叶一起掩去他眼底的心绪。
白玉便只能从那双黑眸里捕捉到一丝惘然和期盼,默了默,坚定点头。
陈丑奴眼睫微动,确认道:“乐迩进犯中原,灵山正是众矢之的,你,不怕?”
白玉不想他竟会质疑这个,挑唇微笑,道:“只要我愿意,你便能护住我。这话,你说的。”
陈丑奴一怔,眼底随之泛起微芒。
白玉进而道:“何况我也曾说过……”
——曾说过,谁划的你的脸,我定会替你划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