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翰墨轩,正是午后, 大街上行人如织, 车马辚辚。
陈丑奴走在如潮人影之中,低头把装满碎银的荷囊丝绳系上, 继而递给身边人。
身边人一怔,仰头去看他。
他道:“你拿。”
白玉怔然,立在一片喧嚣的吆喝声里,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睛, 有几分错愕, 又有几分窃喜。
每回都这么大方, 家底怎么可能不给人掏空去?
白玉想起婚后那日, 他抱着那破罐子上前来的情形, 哼笑道:“我又不是你媳妇,为何要替你拿这东西?”
陈丑奴显然一愣, 拎荷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片刻后,收回。
白玉一把抢了过来。
“不过尊夫人既然不在,我就代劳下吧。”
陈丑奴:“……”
“想吃什么?”白玉扭头去问, 眼波明媚又促狭。
陈丑奴唇边酒窝隐现,低声道:“馄饨。”
白玉笑, 扬唇道:“走。”
刚一掉头,面前一道白影映入眼帘,白玉撩起眼皮定睛看去,脸上笑影荡然无存。
陈丑奴那双柔光盈动的眸子亦骤然一冷, 点点寒意,如暗流破冰。
日照荧荧,街口车水马龙,一名剑宗弟子手牵马缰,站在喧哗人声之中,隐忍目光自白玉脸上略过,径直投向身形高大的陈丑奴。
白玉眉心一蹙。
少年五官标致,眉目之间更有一股超越年纪的冷静自持,白玉定睛细看,终于认出此人就是那日把她带上七星广场,并趁机行刺的那一位,当下冷哼一声,道:“是冤家路窄,还是天网恢恢啊?”
少年置若罔闻,只松开缰绳,规规矩矩朝陈丑奴作上一揖,眼里如同没有白玉这一号人物。
白玉脸色更冷,不及发作,少年开口道:“晚辈剑宗弟子谢昱,拜见师叔。”
白玉、陈丑奴两人听这一句,皆是愕然,独那名曰谢昱的少年面不改色,一揖之后,直起上身,对陈丑奴道:“谨奉家师之命,延请师叔入府一叙。师叔,请。”
说罢,示意陈丑奴上马。
日影之下,那匹棕马甩一甩头,神态竟颇为倨傲,陈丑奴一眼瞥去,眸色微沉,正措辞拒绝,白玉朗声道:“面都还没见,就把亲给认了,怎么,想拉拢人家,给你们剑宗撑腰?”
谢昱眉峰微敛,怒而不发。白玉微笑,顺势挽住陈丑奴手臂,故作亲切道:“晚来一步,人已经归我了。”
陈丑奴被她一挽,眼睫颤动,心思一下子从谢昱那儿转移至她这儿来。白玉显然没有与对面人纠缠的意思,挽上他后,阔步便朝前走。
刚一走过那匹棕马,谢昱在后道:“难道师叔不想知道,师祖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白玉、陈丑奴双双一震,僵立在一爿摊铺外。
谢昱转过身来,一脸凛然之色,陈丑奴回头,日照之下,亦是眼覆冰霜。
白玉抱着陈丑奴的手臂,镇定后,心绪一沉。
陈丑奴目光冷肃:“何意?”
谢昱不惊不惧,又是一揖,而后道:“家师人在松苑,师叔如有疑惑,可尽咨之。”
陈丑奴唇角紧收,明显有所波动,白玉心念浮沉,片刻,主动道:“劳驾多备一匹马,我和他一道登门。”
谢昱眉间明显一蹙,忍耐道:“我身上盘缠有限,只够为师叔置办坐骑。”
白玉也不恼,道:“那我跟他同乘一匹。”
说罢,便要去登谢昱身后那匹棕马,谢昱脸上表情再绷不住,挺身拦道:“你都把我们害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脸去叨扰师父安宁?!”
白玉手抓在缰绳上,闻言侧目,一双水泽莹润的桃眸寒芒流转,谢昱径直迎上,虽浑身发寒,然青涩的脸上并不曾流露怯色,白玉一审之下,会心一笑:“小师弟,知道为什么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吗?”
谢昱一愣,明白白玉所指为何后,瞳孔微缩。
六月三日那天夜里,白玉带人杀入剑宗,除开和当年七星柱一事没有关联的人员外,其余门人尽数被挖眼、断腕……其惨烈情形,令谢昱至今心惊齿寒。
而白玉此刻眼含微笑,道:“因为我虽然阴鸷,歹毒,却也还算爱憎分明,不伤无辜。剑宗为何遭我报复,你应该心知肚明,与其说被我所害,不如说先行不义,自食恶果。再者,我先前只身一人造访剑宗,本是打算跟诸位清算恩怨,可你们却里勾外连,怂恿江寻云暗算于我,正儿八经算起来,咱们到底谁光明磊落,谁卑鄙无耻;谁有脸,谁没脸呢?”
“你——”谢昱到底年轻,被这一番唇枪舌战哄得面红耳赤,白玉微微一哂,飒然翻身上马,道,“这样吧,我跟你师叔先走一步,咱们宗门会和。”
谢昱气得发抖,扭头不应,白玉坐于马上,端详着这个干净又倔强的侧影,不知为何,心里一软,放低声道:“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气急攻心,我就陪你师叔走一趟,如果顾大掌门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的。”
哒哒两声,马蹄驻足于陈丑奴身畔,白玉道:“陈大哥,来。”
陈丑奴侧目,看了眼那个被阴云笼罩的小少年,略一沉吟之后,方一踩马镫坐至白玉身后,继而拿过缰绳,策马朝城门方向去了。
人潮熙攘,马走得很慢,白玉被陈丑奴双臂圈着,突然道:“我吵架是不是很厉害?”
陈丑奴望着流动人影神游,闻言怔住,随后低低一笑,笑声落在白玉头顶,带一丝无奈,又带一丝宠溺。
“是。”
白玉眼睫微动,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