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把残云卷落,把青烟卷落,白玉重新扬鞭策马,驰过来时的那一片苍山,一片秋风。
而山的尽头还是山,风的尽头也仍然是风。
是以这来时不过短短半时辰的路,忽然间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
白玉回到三全县,稀里糊涂地找一家客栈下榻,唤小厮送上三大坛酒,稀里糊涂地醉了一天一夜。
醉完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风景,眨眼,又是一天。
到第三天,下了场绵绵秋雨,白玉闷在客房里,就着窗外巷口的一丛菊花喝淡酒,恍恍惚惚,又半日光景从指缝溜走。
午后,白玉靠在窗柩上,闭上眼睛,侧耳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人声、车马声……忽然感觉自己在就地生根、长草。
无聊,太无聊了。
说来也怪,自离开镜花水月后,这一路竟没跟匡义盟的人有交锋。先前,白玉以为是那些人在灵山外受创之后,对李兰泽颇有忌惮,不敢再贸然下手,可眼下,她都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在这三全县待了足足三日,还是不闻任何风吹草动。
怪,越想越怪。
白玉一撩衣摆,从榻上起来,决定去大街上招摇一番。
今日一无节日,二不赶集,三因细雨初收,大街上人并不多。白玉形单影只,先去城东找那家卖三鲜馄饨的铺子,一个人守着一张桌吃完馄饨之后,又去永乐街找卖糕点的五味斋。
永乐街口有乞丐靠坐在墙下恹恹欲睡,其中衣衫最破败那个,是被剜去双眼的,白玉定睛细看,又上前去,特意在他那破碗里丢去三枚铜钱。乞丐耳根一动,忙抬手作揖,白玉瞧见他露出来的双手,心下方一松。
不是自个弄的。
五味斋生意依旧盎然,白玉捧着一盒绿豆糕走出来,拿出一块先塞进嘴里,后边走边吃,吃完之后,人也回到了客栈门口。
风平浪静。
怪,太怪了。
白玉又在三全县里住了一宿。
次日,白玉收拾行囊,结账离店时,问掌柜:“最近道上可有匡义盟的消息?”
“匡义盟?”掌柜拧眉,思索道,“您是说立誓要斩杀大魔头许攸同的那个吧?老早就到北边抓人去了。”
到北边抓人?
灵山那一役?
白玉扬眉,又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问:“剑宗呢?”
掌柜娴熟地把银子收下,笑容可掬道:“还能怎样,掌门都成个废人了,不曾遭难的十来个后生也跑去了一半,眼下就剩几个全胳膊腿的在给顾掌门端茶送水,养老送终了。”
白玉面露狐疑之色。
掌柜压低声,调子却高起来:“真的,不信您瞅瞅去!”
白玉微一挑唇,走出客栈,翻身上马。
她还真打算瞅瞅去。
岳州离三全县并不远,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三天行程。白玉策马而行,于三日后的正午抵达岳州,在集市上采买一番后,径直便向城外的剑宗而去。
正是九月中旬,洞庭一带秋气浓郁,山红如火,水碧如玉,白玉且赏且行,走到剑宗山下时,恰值黄昏初至。
据说赵弗痴爱三角枫,当年顾竟择地建门时,便特意选了这座枫树遍野的大山,赵弗离开顾竟之后,顾竟命人将住所附近的枫树尽数砍伐,却留下了外山的所有红枫。
每一个慕名剑宗的人,为求天下第一剑而来,却无一例外地先被外山这一大片红枫所震撼。
白玉第一次震动于这片红时,九岁。炽热,抵死也不休的炽热,是她对剑宗的第一印象。
而今日,她只觉得这片红苍凉。垂死挣扎,负隅顽抗的苍凉。
白玉牵上白马,上山。
剑宗共有弟子五十七名,小厮二十一名,除去被剜去双眼、砍断右腕的那四十三人外,还剩下三十五个全须全尾的。其中,弟子十八名。
这十八名弟子,皆属白玉去后进入宗门的,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师姐的唯一印象,便是那次目睹她率人在月夜之下大杀四方。
剑宗四十三人,并不是一次覆灭的。
最初,是几个下山野游的师兄突然失踪,再然后,前去寻人的副掌教、弟子也跟着一去不返,正掌教放心不下,亲自出马,一走,竟又是音讯全无。
整个剑宗开始人心惶惶。
十日后的一个月夜,一群披头散发的白衣疯子突然冲上山来,守门的小弟子提剑戒备,定睛看去,来者竟是被剜去双眼、砍断右手的师兄、掌教……顿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不及反应,一抹鲜红的影子从那群白衣后信步而出,月照之下,眉目灿然,红唇衔笑,一双桃眸却如淬毒的剑,隔着虚空,便足以穿人肺腑。
一炷香后,剑宗大乱。
那夜,正好是门中最忌讳的一个日子——赵弗离开剑宗的周年日。顾竟闭门于最僻静的松苑之中,足不出户,无论前庭那边怎么喊,怎么叫,这一处松香飘然的小苑,都始终默无声息。
剑宗弟子甚至都没有在那一夜见过顾竟。
等到一场屠杀结束,终于有人于震恐之中想起他们的师父,冲进松苑去时,顾竟坐在书斋的太师椅上,已经是一脸的鲜血,椅边的地砖上,赫然掉着一只手掌。
许攸同是何时过去的?
没有人知道。
许攸同究竟是如何得手的?
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那以后,他们的师父如同行尸走肉,一天到晚,一声不吭。
而剑宗突遭重创,群龙无首,不到半月,便倾颓如一盘散沙。
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领走的,统统被领走了。
不曾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带走的,也统统被带走了。
余下的这六七个,一些顾及着情分,一些惦念着前程,继续在这座大山上埋头苦干,悬心吊胆。
秋风卷扫一地落叶,噼啪的冷响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声稳健的马蹄响,守在石柱下打盹的小弟子懒洋洋掀起眼皮,正琢磨着又是哪个门派前来慰问,展眼望去,头发一麻。
黄昏里,遍野枫叶如大火烛天,一人牵着白马穿林而来,黑长发,红衣衫。
“成心的吧这人……”剑宗一难后,全门上下最忌讳的就是红衣,小弟子低谇一声,脸跟着拉下来,正预备等人近来后数落一番,撩起的眼皮突然慢慢上张。
白玉牵马走来,望着石柱下那个惨无人色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好巧,又是你啊。”
小弟子向后一退,打颤的脚不争气地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嘴唇哆嗦:“你,你……”
白玉驻足,拍拍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囊袋。
“过两日就是师父的寿辰了,我来送个礼。”白玉云淡风轻,把眉一挑,“通传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