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在镜花水月养伤,转眼又过去三日。
午睡醒后, 窗柩上树影曳动, 风里卷着醇厚的桂香。白玉闻着,用胳膊撑起上身, 试探着走下床。
正是浓酣之时,外面很静。
窗下果然种有桂树,一片片金灿灿的花蕊缀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里,长相很平淡, 气味却很张扬。白玉从浓郁的香气里穿过, 离开小院, 走上一条碧瓦朱甍的游廊。
还是很静, 整个镜花水月跟个梦一样。
白玉穿过游廊, 走在落叶厚积的青石道上,穿过月洞门, 又走上一条曲折的小径。
径外是密密匝匝的三角枫,有低低切切的声音从色彩绚烂的红叶后传来,白玉驻足,循声望过去。
是一片空地。
女人席坐在厚厚层层的红枫叶上, 一面提壶倒酒,一面道:“师父, 这是秋露白,来,你一杯,我一杯……”
有风卷过树叶, 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下把那缠绵悱恻的低喃淹没,白玉不动,视线定格在女人苍老的脸上,默然。
女人没有盘发,梳的是少女的双平髻,髻旁系着青色丝带,掖在肩后那瀑布一样的乌发里,风一吹,飘一下,俏皮又仙逸。
可是女人并不是少女,女人很老了,眼角有很长的皱纹,面颊有很深的褐斑。
可是女人还是说:“小弗先干一杯……”
身后传来缓而轻的脚步声,白玉转头,明鹄提着红木食盒,从小径那端走来,神色平和。他也向枫树后的空地望了一眼,继而在白玉身边停下,低声道:“她现在不爱跟旁人说话,只喜静坐,要么喝酒,要么舞剑。”
白玉凝眸:“东山居士教的剑?”
明鹄:“嗯。”
东山居士一生无妻无子,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顾竞,一个就是赵弗,毕生绝学“乾坤一剑”几乎倾囊授予了这两位。
白玉在剑宗见识过顾竞的剑法,知道那是极精妙的。
“什么都忘了,却没有忘记剑……”白玉忍不住感慨。
明鹄点破:“不是没有忘记剑,是没有忘记教剑的那个人。”
白玉敛眸,视线移到明鹄脸上。
午后的浓阴从红枫叶缝里漏下,洒在他漆黑的眉睫间,白玉开口:“她喜欢东山居士?”
明鹄眉目不动,依旧平和地望着空地上那人。
白玉也不避讳了,道:“她第一个爱人,不是顾竞吗?”
如果爱的是师父,怎么会跟师兄那样如胶似漆地搅在一块?
明鹄沉默片刻,道:“东山居士很早就过世了。”
白玉眉梢微挑,略知其意:“求而不得,所以移情?”
明鹄不置可否。
白玉兴致渐浓:“东山居士是怎么过世的?”
毕竟是江湖一代传奇,生时轰轰烈烈,死后却寂寂无名,委实令人费解。
明鹄摇头。
白玉有些遗憾。
红枫树下,疏风习习,赵弗饮罢一杯酒,突然叫道:“明鹄!”
明鹄会意,提着食盒走下小径,穿林而过,赵弗坐在树下,对着虚空招呼道:“今日做了师父最爱吃的粉蒸肉下酒,是沔阳的口味,师父快尝……”
风势忽大,一大片红枫叶把视野蒙住,那缠绵的低语也随之飘飘散散,七零八落。白玉敛回视线,默然返回小院,日色渐渐黯淡下来,今日应该是八月初六了,仲秋,这遍野的生命,都该凋零了。
***
东院,李兰泽倚在桂花树下,雪白的肩头落着金黄的花蕊,耳闻院外动静,他把脸庞抬起来,侧目望去,一点花蕊正巧在这时落下,堪堪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
他便眨了下眼睛。
白玉不等他责备,主动交代:“就走了一百来步。”
李兰泽抱胸而立,闻言淡声:“回屋喝药吧。”
白玉点头,走上来后,忽然道:“我刚刚遇到乐夫人了。”
李兰泽并不意外,只低低“嗯”了声,语调微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白玉道:“她在枫树下跟她的师父喝酒,明鹄说,她现在不爱近人,不喝酒时,就舞剑,舞她师父教给她的剑法,舞给她师父看。”
李兰泽默默听着。
白玉道:“她大概把顾竞忘了,把乐迩的父亲也忘了,甚至于,都忘了自己现在并不是赵弗,而是无恶殿的乐老夫人。人疯了之后,好像什么都能忘,只有曾经最爱的那人忘不掉的。”
秋风穿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里,卷下一大片香气,白玉道:“如果是真的很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的,是吗?”
走上石基,李兰泽探手推门,白玉的声音响在低哑、冗长的开门声里:“总会记得一些的,对吧?”
屋门洞开,炕几上的汤药飘来苦味,李兰泽垂睫,低声道:“嗯,不会忘的。”
白玉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后,心惊。
李兰泽倒只淡淡一笑,示意她进去,白玉脸颊涨红,既是尴尬,又是赧然,也是愧怍。
汤药喝完,白玉送走李兰泽,坐在床上走神。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去回忆跟东屏村有关的一切。
六月相遇,七月别离,她和陈丑奴重合的生命,不过短短一个月。
在这漫长的六年之中,她有过很多这样的一个月,很多类似的相遇和别离,也会偶尔的,在一些冗长的黑夜里辗转反侧,惘然若失。
可是,她必须要承认,和陈丑奴相关的这一个月,是很不一样的。
她披盖头,穿嫁衣,同他拜天地,饮合卺。
这是第一次。
她饮烈酒,诉衷肠,把那些陈旧的疤一道道地撕给他看。
这是第一次。
她流热泪,斩情丝,自私、决绝地扬长而去,从潇潇洒洒,走成落魄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