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白玉走到老槐树前,折下一条绿叶葱茏的枝桠,走回堂屋,插入陈丑奴新买来的豆绿色小花瓶里。
槐树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白玉把它放在方桌正中央,然后把那装着小黄花的竹筒拿起来,放回院外的石桌上。
陈丑奴抱着洗干净的大西瓜,从井边走来,问:“吃吗?”
白玉眼睛一亮,点头。
陈丑奴笑:“怎么吃?”
白玉舔舔嘴唇:“一人一半?”
片刻,陈丑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只手托着一半西瓜,瓜上插着小木勺。白玉蹦跶过去,把其中一个抱走,两人肩并肩,走到堂屋门口的门槛前,坐下。
雨后的深山一片清新,没有烈日,只有水墨一样的云天,翡翠一样的山峦。白玉捧着西瓜,挖出中央最红的那一块,转头问边上的人:“你要不要吃一口我的心?”
陈丑奴盯着那一块心形的西瓜,一怔之后,也忙挖出同样的、更大的一块来,先给白玉送过去,这才低头,把她木勺上的那一块吃了。
白玉笑,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巨型田园犬,忍不住逗他:“我没有说要你的心哪。”
陈丑奴鼓着一边腮帮,闻言也不乱,瓮声催:“快吃。”
白玉舀起那一块,“咔嚓”咬下一口,问:“痛不痛?”
陈丑奴忍不住笑了,揶揄她:“小孩似的。”
“嘁,”白玉戏弄不成,反被取笑,嘴硬道,“不解风情。”
陈丑奴眨眨眼,有些慌张,正琢磨着如何挽救,白玉嚼着西瓜,歪头靠在了他臂膀上。
“你打猎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以刻碑为业?”西瓜入口,化开一片甘爽,白玉打量着院角青石堆里尚未刻完的墓碑,问。
陈丑奴跟着看过去,眼睫微颤一下,道:“刻碑是爷爷的祖业,不能废。”
白玉点头,又道:“爷爷他……过世多久了?”
陈丑奴道:“八年了。”
白玉哑然,感慨:“这么多年,你就一直一个人过?”
陈丑奴有点怔,白玉笑:“我的意思是,你都不养些活物来作伴吗?”
这院子这么大,也这么空,白玉有些难以想象,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陈丑奴嚼西瓜的动作慢下来,良久道:“爷爷在时,养过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白玉意外,扭头看他,没想到他还真养过狗。
陈丑奴点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五岁那年,陈丑奴下山,被村里的一帮泼孩抓起石头追着打,跑回山上时,头破血流。
他站在小院门口嚎啕大哭,爷爷站在小院门口破口大骂。祖孙二人的哭声、骂声响彻四野,却因为无人回应,故而也与世隔绝。
半个月后,爷爷从县城里带回来一只黄毛小狗。
那天,他正蹲在烈日底下,埋头拿树枝在地上画圈,爷爷把那条小狗拎到他面前,他一时愣住,于是呆呆地看着那狗,狗也把他呆呆地看着。
爷爷笑:“两个傻小子。”
笑完,爷爷把小黄狗朝他怀里一扔,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
小黄狗朝他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汪!”
他:“……”
他在老槐树下给小黄狗搭了个窝,一日三餐地喂,半个月后,小黄狗尾随他走进卧室,他扭头驱赶,赶不动。
爷爷走过门边,嘿嘿地笑:“是个黏糊的啊。”
他撇着眉毛,似懂非懂。
一个月后,小黄狗开始跟他一块漫山遍野地跑,朝阳里,余晖下,山林间,溪水旁。小黄狗追着他,他追着风。
一年后,小黄狗从“小黄”变成“大黄”,他下山,开始有保镖护卫,方圆十丈内,畅通无阻。
两年后的一天清早,他照旧直冲院外,预备跑去后山的林子里摘野果,跑了半天,突然一扭头,发现大黄没有跟上。
大黄趴在老槐树下的窝里,神色恹恹,见他去而复返,又忙把尾巴摇起来。
爷爷坐在院角的青石堆前刻碑,扭头一看,叹气:“活不长了。”
他一震:“为什么?”
爷爷张口结舌,低下头去,片刻答:“病了。”
病了?
他又一震,跑过去把大黄抱入怀里,仔细检查,爷爷在旁道:“瞎看什么,又看不出名堂来。”
他握住大黄的一只前蹄,向爷爷分辨:“有伤!”
爷爷沉默,却坚持道:“就是病了。”
他皱紧眉头,强忍转到眼眶边的泪,把大黄重新抱回窝里。
他跑去山里采止血化瘀的伤药来,一些捣碎给大黄敷上,一些拌在饭里给大黄吃下。
两天后的傍晚,大黄突然爬出窝里,摇着尾巴跟到他腿边。他大喜,在院里东跑来,西跑去,大黄便也跟着他,东边跑跑,西边跑跑。
夜晚,大黄跟他走进卧室,在他要上床时,突然屈腿趴在他脚上。
他蹲下去,摸大黄的头,喊它睡觉,大黄舔舔他的手,很慢很慢地躺下去,放下了一直在摇的尾巴。
爷爷倚在门边,告诉他:“死了。”
他的手一抖。
爷爷进屋,把大黄抱起来,走向院外。
爷爷把大黄埋了,埋在后院山坳里的一棵槐树下,他蹲在那小土坡前,死活也不肯走。
爷爷叹了口气,骂他:“傻小子啊。”
一个月后,爷爷又从县城里带了只小狗来。他接过,悄悄走到山下,把狗放了。
这一回,爷爷反倒没再骂他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