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丑奴把斧头和劈好的柴放到地上,起身去院门口把幺婆婆接进来,正准备去倒水给她喝,袖子被她一把抓住:“不瞎忙活,走,走。”
高高大大的陈丑奴被她拉得直往院外倾。
陈丑奴:“……”
幺婆婆交代:“何寡妇芳名叫素兰,一会儿别叫错了!”
夏日骄阳似火,粼粼碎金杂糅在流水里,反射出耀目的光辉。何素兰背着小女儿,端坐在溪水边的凉亭内,一颗心忐忑不定。
她生着一张原该十分圆润的脸,现在却是双颊凹陷,显得两个颧骨格外突出,眼皮耷拉下来,苦态尽显,眼皮睁开,风霜又尽在眸中,无处遁形。
山径上的脚步声传下来时,背后的小女儿紧跟着嘤了一下,何素兰忙站起来,佝背摇晃,把小女儿晃到眼眶边的眼泪哄了回去。
再一转身,便看到了山下那个牛高马大的人影。
虽只一眼,却也感觉那人顶着天,立着地,何素兰心跳猛快,飞快敛回视线,垂下眼帘,局促地看石桌旁的几丝杂草。
幺婆婆“素兰”、“素兰”地唤着,硬拉着陈丑奴进来了。
这并不是陈丑奴第一次相亲。
自他十八岁起,爷爷便开始留意他的婚事,那时他还不如现在这般高壮吓人,性情也还算敞亮可亲,是以村里村外还挺多人愿意帮忙做媒——虽然说的姑娘非残即病,非憨即傻。
没成,一是因为不管姑娘们怎么伤残,怎么憨傻,也总期盼着后半生能守一张相对入眼的脸,二是他爷爷酒后指桑骂槐,一口一个“凭什么瞧不起我孙儿!”
他抱着酒坛,站在院门口冲山下的村庄骂,骂到第二年,一觉不醒,去了。
打那以后,陈丑奴一天比一天沉,闷。愿意上门来给他牵红线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幺婆婆。
何素兰是幺婆婆给陈丑奴介绍的第三个人。
她的样子,跟陈丑奴想象的差不多。
她的反应也是。
陈丑奴拉着幺婆婆,在何素兰对面坐下,何素兰把石桌上的一篮子野果朝他推了推,陈丑奴垂眸一看,是一篮桑葚。
他没动,他把视线抬起来,看何素兰。
何素兰低垂的眼睫一个劲儿乱颤。
她没有看他。
幺婆婆在两人中间拉话,何素兰间或轻笑,间或沉吟,陈丑奴转头,望亭子外横斜的几颗翠竹。
天空蔚蓝,白云在翠竹后浮动。
幺婆婆说得口干舌燥了,沉下脸来拉了陈丑奴一把,陈丑奴转回头来,撞上何素兰的眼神,看到那眼睛里剧颤的惧意。
他低头,想了想,把石桌上的一篮子桑葚推回何素兰面前,起身道:“婆婆,家里有事,我先回了。”
幺婆婆:“诶?”
叫唤声从身后传来,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陈丑奴长腿一跨,几下便蹦到了山径上去,隐没于蓊蓊草丛里,再无痕迹。
陈丑奴回到院内,径直走进堂屋,喝了两大碗水。屋内依旧没有其他人走动的痕迹,陈丑奴来到自个屋前,略一沉吟,轻轻推开屋门,头一低,钻了进去。
女人躺着床帐内,头向里偏着,不知是睡是醒。
陈丑奴目光一转,看向凳子上的水盆和簸箕,水盆没有被动过,簸箕里的三个馒头——
陈丑奴微微皱眉,上前细看——
一个被啃了一口。
仅此一口。
陈丑奴:“……”
窗外有麻雀掠过枝头,翅膀扇起来,噗噗地响,陈丑奴舔舔嘴唇,想了想,起身往外。
一炷香后,他端了一碗温热的菜粥进来。
陈丑奴把菜粥放在凳子上,端起半簸箕“破壁”的馒头,走了。
一近正午,山中暑气便腾腾地蒸了起来,陈丑奴坐在厨房檐下,一面抹着汗,一面把簸箕里的那三个馒头吃下肚里。仅三个馒头自是不管饱的,他又回灶台去喝了锅里剩下的粥,一餐饭饱,他将厨房角落里的浑铁棍、石矛以及弓箭拿起来,径直往外。
陈丑奴入山狩猎去了。
赤日炎炎,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陈丑奴晒着烈日去,最后迎着夕阳回,回时,脸上的疤痕被晒成了暗红色,黄豆一样的汗珠从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角滚落下来,滴在湿透的衣襟上。
他定睛瞧了瞧堂屋内,确定无人,便把汗透的上衣一脱,裸着膀子,拎起手里的两只野鸡、三只斑鸠进了厨房。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猎物,在夜幕将垂时分,给女人煲好了一锅鸡汤。
暑气终散,晚风轻轻吹拂院内树叶,陈丑奴把盛出来的鸡汤先放在灶上,去院后的水井旁冲了个澡。
黏糊糊的汗水、脏兮兮的烟灰被清水一层层冲净,陈丑奴抹了把脸,随手抓过晾衣杆上的一套干衣衫换上,又抬起胳膊闻了闻,确定不再有汗臭味,这才去厨房端灶台上的那碗鸡汤。
温度正好。
陈丑奴微露一笑,颇有些自得地向堂屋走去。
大手一推屋门,所见却是空空如也。
陈丑奴僵在原地。
女人已经不在了。